第176章
“陛下,吸气。”
萧盈依言吸进去一口气,他上衣已脱,卞弘的手指摁在他胸口上,凝神听着萧盈呼吸之间的气息。
病了这么多年,萧盈也早就知道什么样表现才算是“好”,所以努力想把气呼得长一点儿,证明他没事儿。卞弘察觉到他的意图,唇边的胡须微微一颤,似是在暗笑。
“好多了。”他松开手,旁边候着的宫人赶紧给萧盈把衣服穿好,怕他着凉。明绰也等在一边,听见这三个字,整个人就一下子放松了。她自然地上前一步,那宫人赶紧让了个位置,让明绰亲手给萧盈把腰上的系带系好。
卞弘已经退到一边重新开药方,脸上也是难得轻松的表情,高高兴兴地自己跟自己念什么似的:“原先那药可以停了,果然还是不能劳累……”
他费劲巴拉地治了这么多年,都不如陛下好好地休息来得有效。从前是每发病一次就虚一分,从没有见起色,如今歇了几个月不理朝政,竟然破天荒地有了些许好转。
明绰听见了卞弘那话,就抬头朝萧盈使了个眼色,像是无声地说了一句“我说什么来着?”。萧盈便有些心虚似的避开了她的眼睛,任由她再给自己穿外袍。
身体是不是好转了,他自己也是感觉得出来的。所以前几天有点儿跃跃欲试,又想自己理政了,被明绰好一通教训,让他别得意忘形。
今日卞弘也是这么说,萧盈就垂了眉眼,想来是不敢再提了。
卞弘一边开新的药方一边叮嘱:“陛下若是有余力,也可以适当地动弹动弹,不必整日卧床。”
萧盈突然看了明绰一眼:“朕动弹着呢。”
明绰的脸瞬间红透,手上的腰带狠狠一勒,勒得萧盈闷声呛了一下。
卞弘没听出他言外之意,只是点了点头,不放心地叮嘱道:“但要‘适当’……陛下自己觉得气足才行,切不可过……”
明绰把他的襟口理顺,小声道:“听见没有?‘适当’。”
卞弘终于感觉出有些微的异样,抬起头看了看他们。但明绰已经转过身去,他只看见萧盈坐在那里笑。他笑得不怎么明显,可是面上就像冰消雪融一般,满眼都是柔软的暖意。
卞弘难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很欣慰似的:“哎呀,陛下心情好最重要,一乐百病消啊!”
萧盈转过脸来,再没掩住笑意,向卞弘微微点头:“劳太医令费心。”
卞弘诚惶诚恐地跪下去,连呼“不敢”。既没什么事,他便可以告退了。太医署的小吏早就候着,从他手里拿了新的药方就准备着去煎。萧盈便摆了摆手,示意所有人都下去。
明绰已经又坐在了那堆摞起来的公文前。自从那晚宿在了含清宫,萧盈就很黏她,怎么也不许她走。那也就罢了,说好了让她替自己看公文,也缠着不让,群臣谒见更是不许,那架势,好像他的整个世界就剩下了这一殿一室,和她这个人。就算这会儿有人跟他说谁造反了,或者是北边打过来了,他可能都会欣然把皇位交出去,只要能继续不受打搅地跟明绰在一起。
他倒是没有跟明绰说的那样,在那种关口要去召卞弘,但明绰又担心他欢喜得有些失常了——病了这么久的人,到底哪来这么多磨人的精力?明绰要去开朝会,他也不高兴,拖得明绰险些来不及上殿。
最后是隔了好些天,她几乎是连哄带骗的,才总算暂时离了含清宫。
裴舜英已经知道了桓廊的提议,恐怕是桓廊想法子接触过她了。把她给吓得,抱着建安王一直在上阳宫等,明绰一回来她就着急请罪。
明绰让萧盈折腾得腰疼,沉默着没说什么,就听她跪着撇清自己绝对没有觊觎皇后之位的野心。听完了,也不表态,让她回去了。自己下了道令,对栖凤宫严加看管,尤其不允许崇安公主再去看废后。
送走了裴舜英,又见了谢维。原本谢维是不进宫的,怕萧盈忌讳,历来只在公主府。但明绰听见说谢维有事等着见她,就直接把人召进了上阳宫。谢维来了就告诉了明绰一件事,王勤果然答应了袁增说的那门亲事,要把孙女嫁给平阳王的兄长了。
明绰听完便是一哂,看来桓廊的站队在朝中引起了不小的波动,王勤到底是没那么坚定的心性,这就着急了。
只是他没有桓廊那样操控幼主的野心,大概还是觉得平阳王年长,能尽快亲政,还算他是个忠臣。
四大辅臣已有三人选定了立场,就剩陈缙了。
她早已按照萧盈说的,让阴青蘅回去打发了那鱼先生。见过谢维以后,她就也回了一趟公主府,本还忐忑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袁綦,但是袁綦没有让她为难。长公主多日不在家,他就也回了袁府,并不在家里。
明绰不知道应该如何解读他这个行为的含义,她从府里出去的时候,只觉得是一次寻常的夫妻吵嘴,她气归气,但没觉得就怎么样了。但此刻,才真有了一种这段婚姻已经名存实亡的感觉。
但说到底,是她不忠在先。明绰没有让人去唤袁綦回
家,也没有在公主府逗留,当夜就回了宫。
满打满算,她离开含清宫也就一天一夜。今天大清早含清宫就来传话,说陛下又召了太医令。明绰心里一紧,着急赶过来才发现没什么事儿,不过是照例问诊,而且结果还好得很。
倒是桌上的公文越摞越多了。
萧盈坐到她身后,把下巴磕在了明绰肩上,越过她,看了一眼她手里拿着的纸。竟不是公文,而是萧盈的诗稿。萧盈立刻“欸”了一声,伸手就要抢。
明绰举在手里,就不让他抢走,转过头冲着他笑:“陛下好雅兴。”
诗其实不长,但是萧盈斟字酌句,涂改得很多,要读顺也得好好地多看几眼。萧盈脸上难得有窘迫的神色,无可奈何地看着她。等她看完了,就赶紧拿回来,直接往炭盆里一丢。
明绰伸手想抢回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火舌一卷,就把诗稿烧得焦黑蜷曲。萧盈伸手一揽,把人圈在怀里。明绰好笑地看着他,伸手在他鼻子上轻轻地一刮,轻声道:“这么好的诗,烧了岂不可惜?”
这倒不是明绰乱夸,萧盈的诗确实是作得不错的。只是流传出去的很少,明绰还是好多年前在河东的郑府听到杨谦吟过一支短歌行。其中哀婉悲戚之情,奏之催人泪下。但方才那首新诗已不见悲声,多了些许旷达疏狂之气,但又隐隐有些悲凉,好像他知道世间最好的事都留不住,哪怕是在最快乐的时候,也难掩寂寥神伤。
萧盈似是觉得这种太私密的情绪拿来示人多少有些羞耻,把人抱紧,封住了她的唇,不许她再说了。
明绰让他吻得气短,半推半就地把手抵在他胸口,想躲,一面笑道:“好了好了……我不说你!”
她把人挣开一点,萧盈也没完全放手,还是跟刚才一样,把下巴磕在明绰肩头。但明绰一伸出手,偏巧拿到的又是陈缙的上书。萧盈立马“嘶”的一声,头疼似的,不想看。
明绰回头看着他的表情,只觉得好笑:“怎么了?”
萧盈没说话,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那意思是明绰看了就知道。
自从那日在殿上公开当面指责了镇国长公主,陈缙就算是跟她撕破脸了。长公主没堵塞言路,也没把他怎么样,但是陛下摆明了就是要偏袒,公主府把那丹青手赶出来了,就再无下文了。前几日的大朝会,站在殿上的依然是长公主。
识相的,就都看明白局势了。长公主已经不再需要有执金吾卫在殿中杵着才能威慑住群臣,大部分人已经接受了现实,争先恐后地向长公主表忠心。<
陈缙恼怒异常,连续几日到含清宫谒见,但陛下就是不见。他的上书就没有断了,而且一封比一封措辞严厉。
前几天萧盈突然又觉得他应该自己理政,多少也有点儿被陈缙骂得没辙了的意思,他英明了二十年,到底还不习惯做这个昏君。
明绰把封套拆开,快速扫了两眼,就冷笑了一声,抬眼看着萧盈:“我念给你听?”
萧盈看着她,脸上是一副“你非得念吗?”的表情。
明绰才不理他,张口就往下念。陈缙现在很有点儿把头别到了裤腰带上的架势,已经不只是骂镇国长公主“佞幸跋扈、目无君上”,转而直指天子之过,说都是萧盈失德,忘了国法,才将长公主纵容得这般无法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