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第59章土匪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
镰刀割破晨雾时,赫连漠总要先数清田埂上的脚印。退伍第七年,他仍保持着斥候的本能,食指指节在镰刀木柄上敲出三长两短的节奏,这是当年在雁门关传递敌情的暗号。白傲月挎着竹篮从麦浪深处走来,褪色蓝布衫沾着草药香,腕间银镯缠着的红线又多了两圈——半月前当给货郎换金疮药时,镯子磕出个米粒大的缺口,如今拿茜草汁染过的麻线密密绕了三层。赫连漠接过榆钱窝头,粗陶碗沿还留着昨夜熬药的火气,西北风捎来的硫磺味让他后颈汗毛竖起,像极了大军开拔前夜嗅到的烽烟。
村口老槐树挂着的铜钟在第七个窝头蒸熟时炸响。赫连漠反手将白傲月推向磨盘后的暗道,柴刀削断三根火把的速度比独眼龙的弯刀快半息,火星溅在土匪裹马掌的棉布上,燎出十七个焦黑的洞。十七道旧伤在雨前隐隐作痛,右腿那道箭疤像条蜈蚣啃咬着筋肉,他却精准踏着当年狼山剿匪的步法,把草上飞的流星锤引向晒了三月的硫磺草堆。白傲月在地窖数到第四十七滴渗下的血珠时,指甲掐进采药留下的茧子里,通风口芦苇燃烧的噼啪声混着战马坠坑的闷响,像极了她捣碎艾草时的声响。
生锈的犁头卡进独眼龙喉咙三寸,与当年军帐沙盘推演的分毫不差。赫连漠抹了把糊住左眼的血,看见白傲月咬断缝衣线的银牙在月光下泛冷光,银针封住肋下伤口时的手法比针灸人偶还稳三分。土匪的惨叫惊飞了粮仓顶的夜枭,十三匹战马在陷马坑里打着响鼻,草上飞刀柄的蛇腥味混着硫磺烟,熏得歪脖柳树枯了半边叶子。白傲月垫在腌菜缸底的"义勇乡贤"匾额硌着晒干的蕨菜,县衙朱漆剥落的速度比他们补屋顶的茅草还快,倒是土匪留下的弯刀磨成镰刀后,割起麦子比原先的旧家伙利落得多。
秋收的晨露凝在褪色窗花上时,赫连漠数清了田埂脚印的深浅。白傲月左肩常年背着药篓,右脚的布鞋总比左脚先磨破,采药归来的痕迹像串歪斜的雁阵,烙在流沙河岸的新土里。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第八口黑血那日,十三匹战马正拖着新打的犁头走过界碑,瘸腿张伯用马鬃编的鞭梢抽得空气劈啪响,吓得货郎再不敢克扣银镯的赎价。赫连漠摸着新添的刀疤蹲在灶膛前,火光映着白傲月腕间的红线忽明忽暗,她往窝头里掺的野蜂蜜甜得发苦,像极了大婚那夜合卺酒里的黄连。
暮色漫过麦茬地的第十七个黄昏,独眼龙的弯刀在铁匠铺化成了犁头。赫连漠听见白傲月给村童分糖瓜的笑声碾过晒场,老槐树上钉过土匪的铜钉生了绿锈,当初浸透青砖的血渍早被雨水酿成了墨色。他们仍用豁口陶碗喝酸梅汤,通风口渗下的地窖寒气凝成窗棂上的霜花,褪色的并蒂莲剪纸上又覆了新剪的忍冬藤,针脚向右偏三寸的补丁爬满蓝布衫,像张描了十七年的漠北地图。
霜降那日,货郎的铜铃在流沙河对岸摇了整宿。赫连漠蹲在界碑旁磨镰刀,月光在磨刀石上碾出铁灰色的碎屑,掺着去年马贼血渍凝成的暗斑。白傲月提着风灯寻来时,灯罩上十七道苇篾补丁投下的影子,正巧笼住货郎包袱里露出的半截银镯——正是她当掉的那只,缺口处新镶的铜片在月光下泛着贼光。
"三两陈茶,五斤粗盐。"白傲月数铜钱的声音比捣药还脆生,货郎额角渗出冷汗,那镯子终究没敢要价。赫连漠的镰刀擦着货郎裤脚钉进木板车,惊得拉车的老骡子尥蹶子踢翻盐袋,雪白的颗粒洒在去年独眼龙咽气的位置,被夜风卷成个小小的旋涡。
黎明前最后一阵马蹄声惊醒了看粮仓的瘸腿张伯。十三匹战马齐齐冲着东南方嘶鸣,那是狼山的方向。赫连漠摸着马鬃上新结的驱邪红绳,想起白傲月前日晒的雄黄粉还压在炕席底下。草上飞在磨坊咳出的第九口黑血泛着诡异的绿,白傲月拿银簪挑了点血沫子,对着晨光瞧见里头蠕动的细虫,转身就把晒药笸箩里的紫苏全泼进了灶膛。
腊月头场雪落时,县衙来了个戴鼠皮帽的税吏。那镶着"义勇乡贤"的腌菜缸被擡出来时,缸底黏着的蕨菜渣滓正巧糊在税吏描金的账本上。白傲月倚着门框嗑南瓜子,眼看着赫连漠把新打的狼牙箭挨个浸过乌头汁,箭头排列的间距与他当年在军中的箭囊分毫不差。税吏最终只收了半袋黍米,临走前盯着草上飞推磨的背影看了半柱香,第二日便有流言说州府悬赏的土匪残党值二十两雪花银。
正月十五的月亮浑圆如药碾子,白傲月往火塘里添艾草的动作忽地僵住。磨坊方向传来麻绳断裂的闷响,草上飞打翻的豆油泼在茅草堆上,火苗蹿得比当年硫磺炸开的焰色更艳三分。赫连漠拎着水桶冲进火场时,草上飞喉咙里滚出的咕噜声像极了狼山战役里中箭的探子,那柄藏在磨盘底三年的短刃终究没能捅进赫连漠的后腰——白傲月砸过来的药杵正中土匪腕骨,碎裂声与十五年前她打翻胭脂盒的动静重叠在一起。
开春犁地时,河滩上新添的坟包长出一丛野荞麦。赫连漠的旧伤在潮湿的土腥气里发作,握犁的手劲却比往常更狠,新打的铁犁头劈开板结的土块,翻出半截生锈的流星锤链子。白傲月把锤头熔成针灸用的三棱针,淬火时升腾的蒸汽在她鬓角凝成霜色,像极了当年地窖顶渗下的血珠蒸发后的残迹。
谷雨那日,货郎的铜铃变成了哑巴。当那支驼队出现在官道尽头时,赫连漠正给战马钉防狼铁掌——为首商人锦袍下露出半寸狼头刺青,与七年前劫杀商旅的沙匪图腾如出一辙。白傲月晾在竹竿上的染血绷带被风卷走,正巧蒙住商人打量粮仓的独眼,那布料上金疮药的苦味惊得骆驼连打三个响鼻。
夜枭第三次掠过晒谷场时,赫连漠摸到了地窖砖墙的夹层。当年埋硫磺剩下的陶罐里,油纸包着的雁翎箭簇依然泛着冷光。白傲月数着新采的断肠草籽,往熬药的陶罐里多撒了七颗——正是草上飞咳血身亡那日她记下的数目。商人带来的波斯地毯铺在客栈大堂,底下却洇出可疑的暗红色,跑堂的跛脚小子说那花纹像极了去年被剿匪的刀疤排列。
小满雷声滚过麦田时,驼队的骆驼少了一峰。赫连漠在河湾芦苇丛发现啃剩的驼骨,牙印间距比狼齿宽三指。白傲月翻晒的毒蒺藜少了两筐,货郎新进的甘草突然带着硝石味。当商人的独眼罩转向村塾方向时,赫连漠的旧箭囊悄然挂回了土墙,白傲月缝护腕的针脚开始向左偏——这是她十五岁刺杀税吏前夜才有的征兆。
芒种前夜,瘸腿张伯的铜锣惊飞了整村麻雀。商人锦袍下的弯刀砍断钟绳时,赫连漠的雁翎箭已穿透三个火把。白傲月撒在晒场的毒蒺藜扎进土匪脚底,惨叫声比当年坠陷马坑的更凄厉三分。驼队带来的火药桶被硫磺草引燃时,赫连漠认出那配方正是雁门关守军惯用的霹雳火,而白傲月扎进商人后颈的毒针,与她为李婶镇痛用的梅花针出自同一块银锭。
大火烧焦了半亩麦子,却在流沙河岸止步于新挖的沟渠。赫连漠从灰烬里扒拉出烧变形的银镯,缺口处熔化的铜片凝成朵歪扭的忍冬花。白傲月往废墟里撒下防风草籽,转身将县衙新颁的"平匪楷模"铁牌垫了猪食槽。货郎再次出现时,铜铃换成了不会响的木鱼,赎银镯的价钱正好够买三车硫磺与硝石。
白露那日,老槐树暴长的新枝戳破了云层。赫连漠在树根处挖出个铁匣,里头军牌上的名字却不是他的——那是十五年前替他挡箭的副将遗物,匣底压着的血书列着二十七名沙匪名号,最后一个赫然是独眼龙的本名。白傲月熬的黄连汤比往年更苦,却止不住赫连漠夜咳时带出的血腥气,就像止不住西北风年复一年卷来硫磺与刀兵的气息。
霜降又至,货郎的木板车轱辘终于彻底散架。当那支真正的商队带着江南丝绸路过时,赫连漠正在补地窖的通风口。白傲月腕间的银镯已赎回来,新錾的忍冬花纹盖住了铜补丁。晒场上的毒蒺藜长成了药材,战马产下的第三匹小马驹学会了犁地。商人焦黑的头骨被孩子们当球踢进流沙河那日,白傲月剪的新窗花是五毒戏春图,赫连漠的旧箭囊成了村塾的戒尺。
大雪封山前夜,赫连漠数清了白傲月新增的白发,四十九根,恰似他们成亲的年岁。白傲月对着铜镜往鬓角抹旱莲汁时,镜面映出墙上挂的雁翎箭微微颤动——西北风正在搬运最后一批硫磺草籽,而流沙河底的锈铁犁头,又将被春汛打磨出新的锋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