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不虞之隙
第三十五章不虞之隙
都说“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欣云虽非男儿,却也一直秉承勤勉,笃行不怠。怎奈昨夜仆前失仪,千年道行毁于一宿,想若再不励精发奋,恐失主威,故次日天蒙便已摸黑掌灯,自行汲水漱齿、更换晨服,后又取了恩师手书,端坐案前钻研课业。
先生留下来的经册不多,除却诗集,中涉民生谋策者,不过《郁离子》与《十八策》。欣云昔年拜入门下,早已将此二者熟读于心,如今有怀与恩师申冤,重新翻读,念及“制万变者在于专;察万微者在于定”、“势有所梏,小柔服大力;形有所格,大猛不破小坚”,倒是另有一番见地。因又执笔蘸丹墨,凝心题注解,如此待到启絮与叶棠笙提着洗盥物什与朝食过来,竟已过了个把时辰。
叶子二人见主子大清早已盥洗更衣、凝神钻书,对视一眼,均识趣静默,又如常勺粥布菜,恭恭敬敬请她用食。只二人唤了好几声“殿下”,欣云依旧手不停笔、目不离书,仿若未闻。叶子见状,只好近前仔细劝道:“虽说业精于勤,身子也需留意,殿下近日看着困乏,想必是攻书用神过度,合该劳逸结合,多加歇息才是。”
启絮也劝:“是啊殿下,深冬腊月的,荒废饮食极损元气,这早食还是得趁热吃了才好。”
欣云这才缓缓放下书笔,又揉了揉发酸手肘,撇眼看了桌上各种精致小菜,心中微微一动,却是口吻淡淡道:“这些细点看着别致又陌生,倒不像是你等做出来的。”
叶子边恭恭谨谨呈上筷子,边昧着心虚赔笑道:“您这几日进食颇少,奴婢料想或是胃口不佳,故请人做了些苏州地方细点与您换换口味,殿下且趁热尝尝鲜!”
欣云并未接筷,只回想昨儿忆晗厨房里忙进忙出,心中千头万绪,好一阵过去,才睨了叶棠笙一眼,冷冷低笑道了一句:“撤。”
撤?那二人闻言一愣,下意识互视一眼。叶子小心翼翼询道:“殿下,可是看着不合胃口?奴婢这就叫人重做几样上来。”
欣云眼睛擡也不擡,不温不火发了话道:“你知母后素倡节俭,本宫自幼跟她身边,凡事也就简习惯,平日里餐不过三,送食细点亦不出两。你今早足足上了九道,可是要本宫开了歪风,坏了那宫中规矩?”说着脸上一红,又皱着眉催促道,“还不快将多的撤去?”
叶棠笙心思灵活,一下便明白主子说不出口的意思,直拍了三两下脑袋自责道:“奴婢该死!光惦着与您调养身子,竟忘了那宫规大事!”因又凑到案前,望着满桌菜点,仔细问道,“叶子愚钝,不知殿下要留哪两样菜好?”
欣云看了一下跟前盘点,样样细腻精致,色香味全,却最终留了两碟自己不甚喜欢的甜品。
启絮见之愣然,待出了房,百思不解道:“殿下素来不喜甜,怎就挑了两样甜食留下?”
叶棠笙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都说头发长见识短,看来一点也不差。这你都瞅不出来?咱家殿下的心可都偏得明目张胆了,哪里是尊甚么宫规?不过是舍不得吃,把喜欢的都赏那人去罢!你不见她方才还催着撤菜?无非担心东西送到那人手里凉了,不好吃!”
启絮秀眉轻蹙:“殿下若有心赏赐,何必这般拐弯抹角?直说给那明小姐不了事?”
叶子恨铁不成钢道:“你傻呀?咱家殿下吃了那人多少亏?如今那人才替殿下担了几日粗杂,便要给她好脸色,那日后殿下岂不是叫人拿捏得死死的?”
启絮哑然失笑:“这些扭扭歪歪的女儿家心思门道,也亏你看得出来。”
“那是!”叶棠笙轻扬嘴角得意忘形,竟仗着年纪大资历深,指点起启絮来,“诶,不是我说你,且莫提甚么做奴才的得琢磨主子心意那一套,闺阁心思,你这女娃娃家也当好好琢磨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成日跟那些老大三粗的爷们一般舞刀弄剑的,改明儿若是嫁不出去,可别怨叶公公我没多加提醒……”
他话未说完,便觉受伤的手肘忽然一阵沉痛,低头一看,只见沉甸甸的洗盥物什与装菜食格不知几时全落在自己手里,而旁头的女娃娃早已“哼”了一声,黑着脸大步流星折返殿下屋中。
叶子愕然之余也没好气,直腹诽道:这丫头真是愈发没大没小!不过说一句就不乐意,合该嫁不出去的!就这犟脾气,神仙才敢娶你!
且说欣云草草用膳后又翻了一阵子书,后也有些疲倦,因欲往二楼露台处散心。启絮知这小主子如今体质虚弱受不得寒,只又不敢忤逆其意,便予她穿戴披风,推来轮椅伺候落坐,继往她腿上盖了一层棉毯,又热了袖炉予她暖身,这才安安心心陪侍左右。
屋外信步一阵,二人转至亭台作了歇脚,见得亭中炉碳俱全,均起了沏茗雅致,启絮开火烧水,又禀明殿下后,便回屋取些阳羡紫笋去。
此间闲隙,欣云偶见叶青蘅悄然开了拱门入里,想着这些日子以来,燕王早晚都要进别院请安,便是有事外出,亦会托羽轩或青蘅待为问候,故也不以为意。熟料那人却往耳房钻了去,须臾又折出,似乎在寻人。恰巧此时忆晗也出了厨房,表兄妹迎头碰上,自是一阵寒暄,那人又从怀中取出一支精致发簪双手呈了过去,忆晗亦端端正正福身一礼,恭恭谨谨接了过来。彼此交谈几句后,青蘅作揖欲辞,忆晗将他叫住,继往厨房取了方才公主撤下的食格点心赠之。
欣云身处高地,耳边夹杂风声枝响,听不清他等谈话,只见了忆晗接过簪子,旁头长身而立的英俊男子一脸深情款款、慈怜爱慕看着自家表妹,如此一幕,竟叫她生出些金童玉女、璧人无双的错觉。后头那人离去,忆晗又拿起手里簪子细看,眼角眉梢处无不泛上欢喜,欣云只觉一刹那间,心仿佛悬上巨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
又想起前阵子与羽轩下棋,闲谈间曾听羽轩提过,青蘅与忆晗是指腹为婚的,后头参了军生死未卜,婚事才作搁浅。当时她只以为那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非出自忆晗本心,故颇不以为然,今见忆晗与那人相谈甚欢,默契十足,眉间眼角欣喜自在,非寻常与自己交往时那般恭谦谨慎又或刻意疏离,相较之下,怎不起了些怅然?失落迷惘间,手头上不觉一松,取暖的袖炉登时哐当落地,引起一阵唐突声响。
且说忆晗见青蘅大清早替羽轩送来赔罪金簪,心头对兄长的怨念也渐自消除,又得知表兄尚未进食,因将公主撤回的餐点赠了与他。后头表兄离去,便随手拎起金簪端详,越看越觉上头木兰花雕工精致,栩栩如生,想起欣云身上淡淡的木兰香气,料她必是喜欢此花的,便琢磨着怎样托叶棠笙把簪子送过去,只这头还没来得及想好,那头却传来一阵异响,擡眼一寻,只见欣云不知几时竟坐在二楼露台处,神情怔怔看着自己,又淡淡别过脸去。
“殿下?”她一时讶然,想起方才表兄赠簪一事,料公主必是起了甚么误会,因顾不得唐突,直上了二楼。
欣云屈身捡起袖炉,闻得登楼的脚步声,也是微微一叹,又见壶中水滚,便取了茶盏径自酌饮。
忆晗因觉此刻作解甚为冒昧,愈发离近,脚步也愈发迟疑,直到了公主跟前,见其闲然自饮,连一记眼尾余光都不舍得给自己,踌躇之余,更添了一丝忧伤。只她到底还是按捺住焦躁,紧了紧袖中木兰簪子,朝眼前人施了大礼,口中喃喃念了一句:“民女茏轩……拜见殿下。”
欣云长眉稍蹙又扬,未予回应,半晌,只徐徐放下茶盏,转着轮椅欲行离开。
忆晗心头一紧,一时也忘却礼节,只起身将她拦住,脱口而出道:“殿下请留步,茏轩、茏轩有话要说。”
欣云微微恍神,手上不由自主一顿。有一瞬间,确起了接话的冲动,只想起秋水别院后园里,自己满怀期待要忆晗解释误会,却被她一口一句“殿下若信茏轩清白,解释便是多此一举,若是不信,解释又有何用?”给赌了回去,于是只将目光一偏,不作搭理。
忆晗深一吸气,尽量维持面上平静,语柔声缓解释道:“方才,表兄是替家兄送东西予我。我与他之间,并非……并非……”
接下的话,她想了想,实在难以启齿。
欣云却瞥了眼她攥紧在袖中的金簪形迹,想到方才那双欢喜的眉目,只觉其人此刻的踌躇,多半因为谎言实在编不下去,故只淡淡一笑,一字一句自嘴角轻轻而出:“茏轩,此与本宫何干?”
都说“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她这话虽算不得恶语,语气上亦是平静淡然,却叫还在寻思如何措辞作解的忆晗不由自主打了一记寒颤,昔日青梅树下场景又清晰浮现眼前——
你待他言笑晏晏,待我却冷若冰霜……
我就是不知才要问一句,你解释一下又有何妨?
公主当时见自己揽着失足的林隐纤,生了些疑惑,可怜巴巴询要解释的话犹存于耳,如今却成了短短一句“与我何干”,忆晗只觉一时间像被人生生抽着五脏六腑,直至血肉模糊、不成人样……因不可置信似的,目光笔直看向欣云,眼见其人神色无波无澜,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模样,心底那痛便犯得愈加厉害。
终于有些明白,当日后园中欣云连说了两声“好”,又道“君之所欲,俱已成全,云泥殊途,不复相见”时,是何等的情凄意切?也终于明白,她如今的不闻不问、漠然置之,又是历了多少痛彻心扉才有的大彻大悟。公主待自己的情分,早已如东逝水去之不返,如今的咫尺天涯,不过是自己不惜情意、咎由自取,又怨得谁去?
这般一想,便觉那急于出口的解释,于欣云而言也无关紧要了。忆晗不禁暗自苦笑起来,到最后,只强撑着一丝微弱声气,躬身却步朝她深施一礼,缓缓地附和道:“是。是茏轩唐突,是茏轩失礼……确与殿下无关。”
欣云冷笑一声,也不续话,又见启絮拿了茶叶折返,只道了一句“天寒地冻,回屋再饮”,便遣她推椅离去。似乎,一刻也不愿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