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梦萦魂牵
第二十四章梦萦魂牵
“姑娘……姑娘……”刘先生的声音由远及近飘入耳朵里。
忆晗擡头一看,不知几时,自己又回到秋水别院后园凉亭与先生煮茶博弈。
先生轻摇羽扇,淡笑言之:“姑娘,棋局即定,你要输了。”
忆晗俯看棋枰,正是当日未了之局,因甚不甘道:“先生,我明明已围魏救赵、亡羊补牢……”
先生微微苦笑,推枰而起,答非所问道:“迟了,殿下命星已坠,姑娘好自为之。”
“先生……”
“时也、命也、运也,天命难违……”先生径自转身,渐行渐远,那话音也跟着飘飘忽忽,了无痕迹。
“不,不是……”忆晗蹙眉凝定棋枰,正要追上去辩解,周身环境却倏忽一变,一下子回到主屋之中。一阵清风自身后吹来,屋门轻开。她回头一看,只见日下庭院中,欣云长身玉立,长眉敛黛,稚脸嫩红,虽是穿着家常装束,却是眉宇开展,气度幽娴,周身大雅。
“殿下……”忆晗看得一呆,待反应回神,却是又惊又喜小跑近前,激动牵了她手,问道,“真的是您,您回来了?”
欣云目光诚挚温柔,轻轻颔首。
忆晗情不自禁握紧其手,待清晰认定眼前是个生生活人,手心是暖的,笑容也是暖的,只觉从未如此欢欣愉悦,再是忍不住钻进那千思百念之温软怀里,喜极而泣道:“真好,殿下还活着,真好!”
欣云亦轻柔抚着她纤长秀发,温然笑问:“茏儿啊,你几时才肯唤我名字呢?”
“我……”她略一犹豫,又哭又笑点头应允,“好,好,这便唤来,这便唤来!可我、我是该叫您欣云好呢,还是晗儿好呢?”
欣云嘴角尽是温柔宠溺笑意:“都好。”
忆晗想了想,鼓足勇气唤了她闺名:“晗儿!”又见她面露欢喜,因甜甜复念了一句。
欣云温婉一笑,柔声应之,又黯然一叹,依依不舍说道:“我该走了。”
忆晗讶然:“去哪?”
“已非尘世中人,自该往那奈何桥上一去。”
忆晗心头一凉,双手紧揽其腰,声音低回柔弱道:“不可,我再不准您舍我而去。您也、您也许过我的,这辈子咱们不再分离了。”
欣云却摇头淡笑:“茏儿说过,云泥之别,无为同归。”
“我……我……”她一时心急近乎哑口,浓烈的酸涩自心间弥漫,像块石头堵着密不透风,说不出是何滋味来。
欣云见状微微苦笑,只轻轻松开了她,转身化了一缕青烟消逝。
“殿下……晗儿……”忆晗大惊失色,慌地追了上前伸臂一抱,却是两手空空,因怅然惊厥而起。待得定神,才知不过南柯一梦,殿下坠崖已过半月,自己与敬思兄妹日以继夜搜索,然崖底除了怒滚翻腾之江水,再无其他,殿下已落水腹,再不会回来了……思及此,便生了终天之恨,若当时自己不执意追捕刺客、若当时依了殿下之意回去、若当时……可是这世上良药万万千千,唯独没有悔药可言。忆晗凄入肝脾,身心俱冷,只埋头抱腿,似极遭了重创的小兽一般蜷成一团,喃喃、语无伦次说道:“晗儿……你怎可言而无信、弃我而去?”
梦里欣云所言又复耳边:“茏儿说过,云泥之别,无为同归。”
忆晗摇头苦笑,缓缓回曰:“殿下,聪慧如您,怎就料不出我深惧天家礼法祸及无辜?怎就看不透我千方百计刻意相避,不过不自量力保您清誉?那些自欺欺人的话,我原欲您信的,只如今,我却后悔了……殿下……殿下,您怎就真的信了呢?”
心口又是一阵剧痛,耳边亦回荡起数日前欣云坠崖前的声音——
“茏儿,原谅我可好?”
“好好活着,小晗哥再不能守着你了。”
“萍根于水,树根于土,天渊殊途,无为同归。”
话音温柔却又句句如芒,深深袭进她体内,落了经年不曾有过的剜心之痛,又如遭人生生凌迟,剐到最后血肉皆尽,麻木不知,只留下空洞冰冷之残骸,行尸般苟且。
她黯然叹息,又木木起身行至床头柜前,从中取出三物。一是藏之已久的白衣童子图,再是欣云曾拿予她包扎伤口用的金丝手绢,以及出事当日欣云为救她而扔出的兰花折扇。凝视旧画,又闻那后二者上残存的木兰清香,她几疑欣云仍旧在世,只是公干未归。然理智又将她拉回现实,想到自己任性胡为以至殿下丧生,今却还在厚颜无耻期盼侥幸,真真丧尽天良无可救药。因打定一主意,转身去了书案铺纸研墨,迅速挥毫写下脱离五服书,完之弃笔,又自腰中抽出软剑,对着窗外青天喃喃说道:“晗儿,你且等等,我这就来陪你。”语毕长剑一挥,横颈自刎。
“住手!”启絮的声音忽然响起,与此同时房门砰地一开,一条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闪至跟前,轻巧夺过她手里的剑,气喝一声,“你这是作甚?!”
忆晗怔了怔,目光渐自落到被夺去的软剑上,话音清淡如常:“还我。”
启絮拎紧手头剑,斥道:“你的命是殿下拼了命换来,殿下不让你死,你就没资格死。”
忆晗闭目沉吟,心如止水道:“我害了她,如今以命抵命,有何不可?”
启絮冷笑一声:“错了,你便是有十条命也抵不起殿下性命。这般窝窝囊囊地死,除了让人笑话,还能怎样?”
忆晗缓睁双目,语气淡无生机:“我只想随她去,别人如何想,又与我何干?”
启絮上下打量着她,冷笑不叠,又从怀中取出几页散纸丢了过去,言道:“此乃殿下随笔,今日收拾遗物偶然得之,你自己看看罢!”
忆晗呼吸一滞,怔神半晌,方低着头颤巍巍地翻阅,只见上有一纸写道:
【连日相处,心生爱慕,奈何此情不为世道所容,唯恪收心底,未敢逾纵。】
又一纸言:
【夜告真身,茏儿心灰离去,余寝食难安、悔恨不已。】
【茏儿回府数日,避而不见。余心焦虑,欲行解释,又生口角,气拟和离,不欢而散。】
【茏儿游园,于人言笑晏晏,于我陌路冰霜。果真相见不如不见,深情不如无情。】
末纸竟取丹墨而书,上有词曰:
【一片赤心,无猜两小,青梅三四月,五六七酌酒,八载生离思怅怅,九泉契阔泪幽幽,孟泰媪前十徘徊,肠百结,心千愁,万般无奈付清流。】
词风悲凉,抒尽主家满腔凄楚无奈。忆晗念及末句,已是痛入心扉,双手颤个不停。
启絮见状也是生了怜意,目光渐自缓和,又谆谆劝之:“殿下手书尽诉衷肠,如今更是舍身换你,足见情深义重。你若还有点良心,就该好好活着,莫再糟蹋她一片赤诚了。”又深一呼吸,感慨言道,“细思之,她待你至真至诚,其言其行不过情之所至,又何曾违了那世道伦理?”说罢一叹,又看了忆晗一眼,随手将软剑扔到地上,转身踏步离去。
“情之所至,何违……伦理?情之所至,何违伦理?”忆晗手捧随笔,怔怔复念,忽地颓然伏地,泪如泉涌,再是忍不住失声痛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