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这一轮伤伐太重,贺承昏昏沉沉睡了七八日才彻底醒转过来。
他醒过来的那日,正巧遇上金波小心翼翼地来找陆晓怜讨想要一两滴贺承的血喂那只他们在七步岭上捡来的蛊虫。
陆晓怜几日前刚刚得知贺承的身世,再次见到瓷罐里那只张牙舞爪的红色蛊虫,不知该爱该恨,它本是贺承的生母桑秀用来杀死贺承的工具,被司渊丢在百花谷外形成困住南门迁与潘妩的屏障,却又因此弄巧成拙在七步岭山救了硬闯百花谷的他们。
都说世事难料,不过如此。
虽然那日贺承性命垂危之际,金波与钟晓不在场,但息山山坡下的树丛里藏着司渊衣冠冢的事已经传开,陆晓怜无意欺瞒,贺承的身世在他们几人之间已不是秘密。
金波生性单纯,却绝不呆傻。见陆晓怜盯着蛊虫久久没有说话,金波神色间越发显得畏怯:“晓怜姐姐,它毕竟在七步岭上救过我们。我知道你们中原人素来嫌恶蛊术,对这些相貌怪异的虫子也是不喜的,可于我而言,它们是陪我长大的玩伴,跟钟晓于你而言一样。”
“你的玩伴?”
金波点头:“儿时被师父选中后,我们就便养在圣女堂之中,除了照顾我们的嬢嬢,只能见到师父一人,吃穿是不缺的,也受人敬重,可就是无聊得很。特别是到了后来,只剩我自己一个人,我便只能跟我的蛊虫说话玩耍。”
这是陆晓怜想象不到的童年。
她的十二岁,是青山城上空呼啸而过的风,自由无拘,
而金波的十二岁,却好像是蜷缩在南疆圣女堂深院角的一抹青苔,潮湿幽暗。
陆晓怜问:“那你是到了几岁,才能自由出入圣女堂的?”
“嗯?”金波缩缩脖子,“在南疆,圣女与南疆王同样尊贵,只有南疆王有资格与圣女繁育子嗣。所以,只有与南疆王成亲,圣女才能离开圣女堂,否则,将永远困在深院中,终身孤寂。”
“那你——”
“我是逃出来的。”陆晓怜问得迟疑,金波却承认得大方,“几乎所有圣女都会为了离开圣女堂,甘愿与南疆王成亲,听说南三十八代圣女,只有我师父不愿意!”
金波的师父,便是贺承的母亲,桑秀。
陆晓怜眉心一蹙,却没有打断,由着金波继续说下去:“小时候,趁着嬢嬢们不在,师父偷偷同我说了好多在别处听不到的话。她说,此生很短,想做什么便要去做,只困在这个庭院里,便是白白到世上活一遭。她还说,她来过中原,这里很好也很坏,可是她还是愿意喜欢这个地方。所以我十六岁起,便和师父偷偷密谋着要逃出深院,到中原看看,即便最终会和师父一样,被南疆王抓回去,我也想看一看这个师父心心念念记了大半辈子的地方。”
犹如一颗石子裹挟着一道光投进无波的深井里,金波的眼中跳跃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蓬勃盎然的光彩:“我师父说得没错,中原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地方。我在这里遇见了你,遇见了贺大哥。”她顿了一下,声音低了几分:“还遇见了钟晓。”
“所以……我们遇见你时,那帮,南疆人,就是来捉你的?”有个声音在金波的话结束后,适时地插了进来。
这声音低微,在安静的房间里却分外清晰。
陆晓怜与金波一同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床榻上的贺承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
“师兄!”陆晓怜欣喜万状,哪里顾得上什么蛊虫什么南疆,立时将金波抛在脑后,快步朝贺承走去,坐在床边的脚踏上,将下巴抵在床沿,正好能与平躺的贺承对视,“你觉得怎么样?还有哪里疼吗?还是哪里觉得难受?要不要喝点水?还是想吃点粥?”
贺承失笑:“金波看着呢,你也不怕她笑话。”
“这有什么?你是没见过她跟钟晓腻腻歪歪的模样。”话虽这样说,她还是稍稍往后退了半步,依着贺承的要求,小心扶他坐起,往他身后塞了个软枕,不放心地叮嘱,“别逞强,累了同我说。”
贺承挽着血色惨淡的唇,微微点头,目光转向一旁的金波。
金波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罐,就站在几步之外,咬着嘴唇看贺承。
还在南疆时,金波便听过关于师父桑秀的种种传闻,说她逃出深院远赴中原,曾在中原诞下一子,早非圣女圣洁之身,应处以极刑。可没人胆敢查验圣女的身体,也没人见过圣女的孩子,没有任何凭据,传言便一直只是传言。为了防止有人冒犯圣女,南疆王力排众议,派出武士将桑秀护在圣女堂中,一护便是二十余年。
一开始得知贺承便是传闻中师父诞在中原的孩子,金波只觉得稀奇,后来她越看贺承,越觉得他与师父相像,即便此刻的他苍白孱弱到了极点,可眉眼间的骨相还是隐约可见桑秀的模样。
某一刻,她恍然明白过来,当初见到贺承,虽然隔着一张胶皮面具,可还是能依稀分辨骨相,许是因此,那时她才会觉得这人熟悉可亲,决心要与他们同行。
金波兀自发着呆,被贺承的声音打断:“不是要取血喂蛊吗?”
她抬眼看过去,只见贺承朝她伸出了手。他气血衰竭,指尖都泛着惨淡的灰白色,金波看着都觉得心疼,怪不得陆晓怜与她兜兜转转聊了半天,怎么也不舍得下手取血。
人同此心,事情要是发生在钟晓身上,她也是连让他破半块油皮都舍不得!
金波偷偷瞟了陆晓怜一眼,语气越发小心:“贺大哥,我只要一滴,一滴血就够了。”
贺承倒是不吝啬,接连往金波的瓷罐里挤了三滴血。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金波没能立刻把蛊虫带走,贺承扶着瓷罐的边沿,低头看着雪白的瓷罐里,那只红火的蛊虫欢天喜地地挥舞着大钳子抱着血珠吸食。沉默半晌,他轻轻笑出声:“这就是她养的蛊虫。”
这不仅是他的亲生母亲桑秀养的蛊虫,更是多年之前,桑秀用来杀死他的工具!
虽然阴差阳错地,它救了他,可多年前的杀意,却也是真实存在的。
陆晓怜朝金波使个眼色,金波会意,赶紧将瓷罐盖上盖子收入怀中。陆晓怜适时上前,坐在床沿,捏住贺承指尖上的伤口,试图用一叠问句打断他的思绪,可贺承一眼看破她的心思,安抚地拍拍她的手背,只对金波道:“晓怜之前对我说,别人做的事,不要扯到自己身上来责怪自己。她虽是你的师父,可她是她,你是你。无论如何,你还是我们的朋友。”
这话将金波心里一连压了几日的大石头掀翻,她用力点头,又做回之前那个欢喜热闹得像小太阳似的姑娘。她抱着装蛊虫的小瓷,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看陆晓怜,又看看贺承,嘿嘿一笑:“那我就不打扰你啦!”
金波匆匆离去,房门被轻轻掩上,屋子只剩贺承与陆晓怜两个人。
陆晓怜可怜兮兮地问:“师兄,现在我可以抱抱你了吗?”
贺承但笑不语,只是朝她张开手臂。
他仅着白色中衣,像一只白鸟张开翅膀,而回应他的,是一只雀儿。
那只小雀儿就这样兴冲冲地落进他怀里。她是欣喜的,却欣喜得小心翼翼,不敢增加上去丁点儿力气,轻轻环过他的肩膀回抱住他,隔着薄薄一层中衣触着他嶙峋的肩胛骨,忍不住抵在他肩头,抽抽搭搭吸鼻子。
“怎么还哭了?我不是好好的吗?”贺承哄小孩似的拍着她的背。
她往他肩窝里缩了缩,偏过头时鼻尖蹭到他颈侧跳动的脉搏,他身上清苦的药香丝丝缕缕萦绕期间。她闷声说:“都怪我那日一意孤行,非在雪天练功,才会害你伤上加伤,险些丢了性命。”
“原本撕裂伤口,也不至于那么凶险的。”贺承幽幽叹气,“沈大哥应该跟你说了吧?刚到枕风楼时,我是服了刑堂的药才得以吊住性命的,可那颗药的后患无人知晓,我们这次遇到的出血不止,也不过是其一,日后还会发生什么,无人知道。”
陆晓怜身体一僵,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猛冲上来:“什么意思?”
“意思是,前几日那样的事,以后可能还会发生,而且我可能没有这么好的运气,次次都能化险为夷。”贺承侧过头,冰凉的手指顺着她的耳坠,轻轻摸索着她颈侧的皮肤,“晓怜,你答应我,若真到了那日,你一定替我照顾好你自己。”
“师兄,你别胡说,沈楼主答应我,会加派人手去找南门前辈的,你一定会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