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回家
方予诤没有食言,柏母住院的那几天,他常来探望,就算别人都不知道,柏原也清楚方予诤如今的工作有多忙,压力又有多大,可是见他对待自己的母亲,总是柔情而又充满了耐心,显然是昔时泛起的涟漪,一直波动到了今天。
而柏母自从想起了往事,对方予诤的喜爱简直也写在了脸上,偶尔有一天方予诤去应酬了没出现,柏母还会问儿子:“小方呢?”柏原觉得这个称呼有点好笑,又有点充满了违和感的可爱。
柏原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听他们聊自己的父亲,那是他完全不知道的,关于自己至亲的另一面。
他那时候是个含着金汤匙念私校的小少爷,无忧无虑,不知人间愁苦,因为双亲的爱护和隐瞒,对家里正在发生的变故一无所知,每天还在没心没肺地倒计时着出国留学的时间,直到风云突变,命运毫不停留地一路直坠到底。
人在当时,只觉得一切都太突兀了,带来的震撼又太惊人,柏原还从没听到过这些细小的故事。
“时间过得真快啊,”这会儿柏原去楼下拿外卖,柏母不免有些唏嘘,“没想到柏原能和你遇到。”方予诤带着笑意:“是我的运气好,柏原帮了我不少忙。”
“我知道,是你给他机会,”柏母领情,顺着方予诤的夸奖往下说,“这孩子自尊心太强,老柏出事对他打击很大。本来家里经济就很困难,我又病了,为了照顾我,他们兄妹不敢去别的城市上大学,边挣生活费边念书,家都搬过好几次,因为穷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
见柏母陷入了难过的回忆里,方予诤忙宽慰她:“好在现在都好起来了。”柏母点点头:“是啊,多亏你那时候帮了我们一把,也多亏他们自强、争气。”
她又沉吟了一会儿,似乎好不容易才下定了决心开口请求:“小方,我说句可能不该说的,如今我身体又不好了,我们也没有亲戚还在走动,以后万一有什么事,看在老柏的份上,你一定多照顾柏原。”
听这话说得如此伤感,方予诤明白所有的承诺在一个母亲的担忧面前都显得轻飘,但他还是用双手紧紧握住了她的一只手:“您放心。”
因此柏原提着饭菜回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母亲泪眼婆娑跟方予诤交代什么后事似的画面。柏原心里叹了口气,招呼方予诤吃饭:“老板,随便吃点吧。”
“我晚上还有事,”方予诤一如既往地不想添麻烦,“你吃完照顾阿姨早点休息。”柏原显然还有话想跟他说:“那我先送您下去。”
同柏母道别之后,方予诤一直没开口,他不想再做多错多,引起什么不必要的误会,沉默地走在前面。
柏原自从上次质问过方予诤,总感觉那顶“自作多情”的帽子还被扣在头上,得知方予诤往日一切的优待,都是源于自己那个还在狱中的父亲,似乎根本与自己这个人本身毫不相关,柏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股既不甘心,又不服气。
“听您和我妈讲的,我爸好像还挺健谈的,”柏原率先打破了沉默,声音越过方予诤的肩膀,“他以前虽然对我很好,但是很少跟我聊天。”
其实柏辛睿在他们面前极少提及子女,毕竟是外人,但是有些情感完全不靠言语传达,也会溢出来,方予诤放缓了脚步,等柏原走上来与他并肩:“可能父亲大多都是这样。”
“好像没听您说起过家里人?”柏原试探地问,“您爸爸也是这样吗?”
两人已经走到了车前,方予诤脸上挂着温和的笑意,嘴里却是毫不留情地揭穿:“你想知道关于我的事?”
柏原脸上很快浮起被看穿的赧然,但他实在需要一个倾诉的对象:“我不知道别的父亲是什么样,我爸现在都不让我去看他。”一丝意外飞快地从方予诤眼底划过,但他好像马上又理解了:“我猜是他不想这些事再牵扯你的精力吧。”
“我不明白,”柏原摇摇头,“我试着去调查过当年的事情,但是过去太久了,我总想说服自己他肯定没有犯罪,是被冤枉的,可是……”
方予诤打断柏原的话:“柏原,过去的事,已经尘埃落定了,”他虽然不打算和柏原分享当年事件的细节,可也没有任何知晓一切真相的居高临下,他只是觉得事到如今,还有比真相更重要、更值得柏原在意的事,“你爸爸他很爱你。”
突如其来的怅惘力道极大地一下子击中了柏原的心脏,似乎这么多年来的委屈才终于有了一个立足之地,柏原少有地眼眶一热,他立刻别开脸,不愿再次被方予诤目睹自己的软弱。
方予诤却不肯放过他,像要彻底揭开伤疤放掉脓血似的,微微低下头寻找着他躲避的视线,不让他逃:“柏原,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父母都爱自己的子女,你是那个幸运的孩子。”
没有说出口的话是,至少比我幸运得多。
柏原再也承受不住:“……你快走吧。”一边说一边埋头帮方予诤拉开车门示意他赶紧上去。
方予诤被柏原意料之外的失态弄得有些好笑,心软得一塌糊涂,他这会儿也不在意柏原会不会多心了,像长辈对小孩,伸手揉了揉柏原倔强的头发:“别管外卖了,打电话跟阿姨说一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好吗。”
这份温情险些令柏原上前拥抱住方予诤,海上的暴风雨他似乎已习以为常,平静下来的温柔水面却猛然让他感受到了一种孤独丛生的独木难支。
他没有说话,低着脸点了点头。
柏母就这样治疗了一段时日,期间柏清正好被派去出差,剩下柏原在公司和医院之间两头奔波,虽然方予诤已经在工作上给他行各种方便,但柏原对自己的要求摆在那里,不想搞特殊,人都跟着累瘦了一圈。
等到她出院的时候,审计也临近尾声,荣杰听说医院那边的事总算是结束了,周五时便提出请方予诤和柏原吃饭,顺便当做给方予诤庆生。
方予诤根本不吃这套:“我什么时候庆祝过生日了。”荣杰靠在桌子边,忙举起双手投降:“来的时候你请我,走的时候我回请,不是很合理吗?”
方予诤上下打量他:“那带柏原做什么。”荣杰一脸真诚地:“看你们现在形影不离,自然要一起了。”
话里多是玩笑,但也有几分真心。方予诤还从来没这么冷落过他,本以为能趁着审计多和朋友一起玩耍的计划几乎全都泡汤了,一问就是医院,一问就是柏原,荣杰这段时间过得寡淡无比,对方予诤的态度早就有意见。
方予诤果然随手操起个什么手边的东西砸了过去,荣杰笑着躲开:“方予诤,别太小气,我又不会把他怎么样。”
这一幕正好被有事找方予诤的柏原撞见,后者没见过方予诤这么生动的样子,好奇看着。方予诤整整桌子:“怎么了?”柏原回答:“律师团队到了。”方予诤闻言扣着西服扣子站起来。
荣杰见缝插针:“小柏,今天晚上我请你吃饭,赏光吗?”柏原不明所以:“我吗?”荣杰笑着点头:“对,感谢你这段时间这么配合我们。”
柏原迟疑了,怀疑荣杰是在点他这段时间不太顾得上工作:“这都是我分内的,”他迟疑其实还有个其他的原因,等出了走廊,柏原小声对方予诤说,“老板,我妈想请您晚上去家里吃顿饭,谢谢您照顾我们。”
方予诤自然是推辞:“太客气了。”柏原心想和荣杰吃真的还不如去我家吃:“真的,我妈做饭可好吃了,我也会做饭,您看晚上有时间吗?”
受邀之人好像这才来了兴趣:“那我们见完律师早点走。”
柏原其实留意到了,最近两人之间“我们”的时刻也是不知不觉多了起来,他为此拥有了一些小小的快乐:“好!”
刚散会不久,还没送走律师,两个传说中的工作狂就早早翘了班,像是去办什么要紧事似的,一脸正色地穿过楼层出门。
柏原不由得感慨还是当老板好啊。
他已经提前跟柏母打过招呼,下单了菜送到家里。等二人爬上楼时,柏母正把各种鸡鸭鱼肉青菜果蔬往屋里收拾,方予诤见状忙上去搭把手。
柏母哪里舍得让他劳动,叫柏原快请方予诤进去坐,柏原闻言,一手几个口袋地回头让路:“老板,您进来吧。”方予诤不是头一次地劝他改口了:“都下班了,别一口一个老板,叫我名字就行。”
柏原笑起来,可“方”了半天还是克服不了,只好作罢。方予诤又说:“那至少不要您来您去了。”柏原终于认同地点头。
方予诤还想换鞋再进去,被柏母热情地往里推:“没事,直接踩。”方予诤执意不肯,柏母这才把柏原的旧拖鞋找了一双出来给他换上。
见她的气色好了很多,方予诤也倍感欣慰,又免不了叮嘱她以后吃东西一定要小心。柏原在厨房忙碌着:“最好是听吧,以前也说了好多次不要吃隔夜的剩菜了。”方予诤发现柏原数落起别人的生活习惯头头是道,自己做的也就那样,觉得有点好笑,趿拉着不太合脚的拖鞋去厨房看看有没有可以帮忙的。
柏原受到惊吓,忙往外请他:“我一个人弄快多了,等我给你倒杯水。”方予诤根本插不进手:“我自己来就行。”
话音未落,一杯温水已经被柏母放在桌上,看来母子二人都知道他不喝茶:“你别管了,”她又洗了水果拿了点心,“让柏原忙,你来陪我坐坐吧。”
方予诤早就习惯了在哪儿都是人群的焦点,身边也总是围绕着献媚讨好的人,可是现在他感受到是截然不同的温馨,既是这个家庭的贵客,更是他们的朋友。所以方予诤也不再拘谨,依言过去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