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团圆
方予诤其实不知道自己有多少假期。
多年没有休假过,也从来不去计算这些东西,他年假的状态就这么一直挂着,没人找他麻烦,他就当无事发生,一直待到了柏辛睿出院,而后很快就是春节。
柏辛睿的情况好转了不少,但不算康复,后续还要进行复查和其他的治疗,暂时可以继续住在家里,因此在方予诤的支持之下,加上马上又要过年,柏原也没有再急着回去上班。
白天基本上是在柏原这里陪他的父母,晚上则通常去方予诤那边睡,本来以为那种事做多了很快就会厌倦,但他们对彼此总是要不够似的。柏原总算知道了当初那几盒套子的事,还真不是方予诤在吓唬他,好在他自己也总是渴望,日子就这么蜜里调油地过了起来。
腊月的最后几天,一个普通的晚上,柏原先去洗澡了,方予诤离奇地接到了自己弟弟的电话。
方予诺的中文已经不太流利,可是见哥哥没有转换语言的意思,还是努力地跟他说普通话,寒暄了几句后:“你怎么安排春节?”方予诤知道他找自己一定有事情,不想多浪费时间:“你可以直接说,有什么需求。”
两兄弟相差四岁地一起成长起来,以往不算很亲密,但也并非不和睦。方予诤决意离家的那个晚上,还在念高中的弟弟靠着门框看他收拾简单的行李,无声落泪了很久。然而分别到如今,还是头一次联络,往日那点稀薄的温情,已经不足以维持他们的关系。
听到哥哥这样,方予诺倒也干脆:“我生意出了点问题,爸爸让我来问,是否可以拿回那套房子。”——自然指的是方予诤现在的住所。他当初花了大力气重新设计装修,砸了不少钱在里面,贸然叫他退让,他的损失谁来赔付?
“房子现在我在住。”
方予诺似乎早有预料,拿出谈生意的熟稔:“但是爸爸说,本质还是家里的房子,你看这样是否可行,房子卖掉后,我可以赔偿你一笔金额。”就算再怎么习惯了自己的家庭关系,也许是这段时间下来,在柏原的家里感受到了太多一个家本该有的温情,方予诤才知道,其实他们不该那样对他,而他也不必再顾念着只存在于自身单方面的亲情。
既然是谈生意,谁又谈不过谁呢:“我不同意。我可以借给你一笔钱,虽然不会有房款那么多,但做三年期,按照国内银行商业贷款的中间利率给你计算利息,你跟你的律师商量好,以你公司的名义,出具一份借据给我。”方予诺斟酌了一下自己需求的数目和方式,语气里根本没有一丝一毫退让:“如果是这样,我可能会选择和你打房子所有权的官司。”
这对方予诤是不利的,当初母亲跟他说配合他办完手续交割,但他一是嫌麻烦,二是不舍得这最后的丝缕关联,一直没有去做。可国内是他的主场,弟弟的威胁把他听笑了,输赢都无所谓,真打官司,拖延得你难受谁还不会,反正现在急需钱的不是自己:“可以,你们想清楚就行。”
“毕竟你会来找我,说明你已经没什么其他的手段能解决问题,搞不好到时候折腾的费用、花的时间,加一起比利息还多得多。”其实了解方予诤的性格的话,此时只需要软着声音叫他两声哥哥,他就已经连夜联系经纪把房子挂出去了。真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叹息,他们完全不懂。
柏原拿着吹风机回来的时候,听到的就是方予诤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谁都不会以为这是工作之外的电话,他选择了回去浴室。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会:“我考虑一下,”到这里已经换回了英文,“真没想到你会这么做。”方予诤的声音平静无波:“我也是。”
挂断之后,听着里面的动静,方予诤进去接过吹风机,柔软温热的指腹拨弄着柏原的头发:“今天林阿姨说,让我们明天早点回去,一起再去办办年货。”柏原随着动作摇头晃脑:“好啊。怎么休假还有工作找你。”方予诤笑了笑:“就是说,阴魂不散。”
“简总又找你麻烦?”
还真冤枉,自从离开了总部,文宸跟蒸发了似的,一次都没联系过他。回到床上,他的手机仍在震动,在柏原注意到那是越洋电话之前,方予诤拿起来往客厅走:“我去接一下。”见工作好像很棘手,柏原有点担忧地点点头。
做好了继续和方予诺攻防的准备,没想到对面变成了一个女声:“是我。”
这件事在方予诤看来已经非常荒诞了:“……妈。”上次通话,甚至是一年多之前,这时候来电话,用意再明显不过,她也不跟方予诤兜圈子:“你怎么可以那么对你弟弟?”
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叫。就算强硬如方予诤,一时也无力承受这种来自生母的疏离和责备,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那边听他沉默,软硬兼施:“房子本来就不属于你,你不是说要和家里断绝关系吗,怎么好意思继续住呢?”
他甚至都没有心力去追究双方当时的协定,现在唯恨的就是没有第一时间把手续办了,给他们留下了这个念想。本来以为自己真的再也不会为了这种事伤心,可是想想柏原的爸爸妈妈爱柏原,自己的爸爸妈妈爱予诺,面对家庭的冷漠无情,他再也无法保持坚硬:“予诺是你的儿子,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吗?”
太痛苦的一句话,总算勾起了母亲心中的一些歉疚:“你当然是……”可刚燃起了一点希望,马上就被伤人的问句浇灭,“所以,为什么不能帮帮弟弟?你以前不是最喜欢他吗?”
方予诤无言以对,是啊,那你们说说,我到底是什么时间、因为什么改变的?方母显然不懂生意经,这么快就把牌全亮出来:“或者,你把戒指还给我们。”越听越恶心,方予诤一只手揉过眼睛,声音即将失去控制:“你们还是跟我打官司吧。”
他决绝地挂断了电话,颓丧地躺在沙发上。柏原久等不到人,找出来看到的就是方予诤独自卧在黑暗中。借着走廊的灯光,柏原走到沙发边半蹲下:“出什么事了?”男人翻身侧躺着,眼睛在这光线里深不见底:“柏原,说你爱我。”
这语气实在听得人忧愁,柏原忙俯下身抱着他在他耳边:“我当然爱你,”感受着回抱住自己的手臂颤抖着收紧了,柏原不放心地问,“有什么事你也告诉我好吗,想想当初我不说的时候,你担心的感觉。”
方予诤长叹口气,坐起来,慢慢把这两个离谱的电话讲给柏原听。柏原以前只知道他和家里关系不好,没想到这家人已经到了这种地步,因此只稍微犹豫了一下:“别受这种气,也别跟他们纠结,我看你不如还给他们。”听到一贯形象是爱财的人给出这样的建议,方予诤的烦闷都减轻了不少,提醒他:“可是还回去的话,我们的农场也许就没了。”柏原立刻反驳:“谁说的?我们有两个人一辈子,怎么可能必须靠他们才能实现梦想啊?”
不愧是柏原,一辈子的话就这么说了出来。方予诤震撼的同时有些后悔,看来当时跟柏辛睿谈完他对二人将来的打算后,就应该抢先把一辈子的承诺给出来,下一次,一定不能再让柏原先说。
“我……”方予诤自哀地说了实话,“我也不知道,他们让我难受,我也不想让他们太舒服。”柏原觉得他傻:“别在他们身上浪费时间,只会徒增你的烦恼。只有一个,你要是真的特别喜欢这个房子,舍不得它,那就再想想办法。”他揉着方予诤的肩膀,“但绝对别为了赌气。”
舍得吗?当然舍不得,房子的每个角落,几乎都有了他们的记忆。可是从物质上来说,并没有多么不舍,在拥有柏原之前,这个房子在他生活里的存在感几乎是零,有没有对他没区别。
与其说舍不得房子本身,还不如说是他从前没有胆量、也不想彻底切断和家庭的唯一一个联系。似乎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柏原的语句也有些热烫:“没事的,我们可以去创造更多新的回忆。”
是,人还在,回忆总会有新的,原来最重要的,始终就只有在身边的人而已。
“柏原,你到底是谁派来拯救我的?”放过自己竟然如此简单,方予诤不由得感叹。“你才不需要拯救,没救的是他们,”柏原说得很认真,话却有点奇怪,“你非常好!我如果有你这样的儿子,不知道会多开心!”
果然方予诤笑了:“趁乱占我便宜?”见他舒缓了情绪,柏原放松了不少:“总之如果他们再打电话来,你就同意吧,然后我们去买个够住就行的房子,本来这里对我们来说就太大了,我虽然现在没办法,”柏原是一个说到一定会做到的人,“但是以后,我可以和你一起还房贷。”方予诤现在也会说胡话:“没关系,我可以去敲诈荣杰,他家里有的是钱。”
柏原“哈哈”笑起来:“说起他,上次他来看爸爸,买了一堆东西,我一直想请他吃个饭来着。”方予诤认同:“那可得趁早,他过年一定要回去的,他们家规矩多。”
夜里这样商定了,两个人第二天回家陪长辈逛完街,傍晚就叫来了荣杰,刚刚好卡在他航班的前一天。荣杰当然是兴高采烈,来赴约又提了一盒好茶,说是提前给柏父柏母拜年。从荣杰主动去医院探病起,方予诤就有些疑惑,这个小少爷如今看起来竟然颇通人性了,谁的功劳?
柏原还在连声道谢,听见方予诤不解的问话,笑着用胳膊撞了他一下:“你真是。”荣杰笑着鼓掌:“太好了,我从此有了靠山。”三人坐定,菜很快地上着,方予诤得到了柏原的理解和支持,心里无所谓了,把家里问他要房子的事当个笑话跟荣杰说了一遍。
果然把荣杰也听得直皱眉头:“真幽默,”他让方予诤放心地还房子,“有兄弟一口,饿不到你。”方予诤当然是很感动,同时也有点奇怪,昨晚打完电话后,那边没再找过他。
“不过话又说回来,你真的不准备回去上班了?”
方予诤帮他们三个人倒着酒:“简总没动静,再说吧。”荣杰十分不认可,趁着柏原去洗手,声音低了一些:“不能你在明他在暗,别到时候打你一个措手不及。”
这话竟然很有道理,方予诤又考虑了一下:“春节他不是要去给你爸爸拜年吗,你帮我看看他的情况,”其实他不是不明白,而是眼下可能太沉溺于和柏原相伴,又害怕真的会发生不好的事,才鸵鸟似的对待,他越发觉得荣杰是对的,“我可能有点逃避心态了,过完年就回去。”
这时候柏原擦着手出来:“聊什么呢?”荣杰笑着说:“聊你们俩什么时候去我家拜年,我二哥可欣赏他了。”早就想过总有一天要融入方予诤的圈子,柏原听了,看着身旁的男人,方予诤没料到他真的愿意,有些惊喜地:“你想去?”柏原毫不胆怯:“想去,认识认识你的朋友们。”
荣杰笑得很大声:“那不就是我咯?最多再加个许其知,他是文宸私人医生的儿子。你带他去认识你朋友还差不多。”柏原默默记着那个名字,被说得不好意思,但很坦然:“其实我也没朋友,和同学也不来往。”
听得荣杰“啧啧”个不停:“哪里来的你们这么般配的一对。”他喝了口酒,“不过你们真得来,初五来吧,那时候人少,我哥也在家。”
就这么安排好了确定关系后的第一个行程,柏原自然是十分高兴,回去的路上,就开始打听起荣家的情形。
再过了两天,就是除夕夜,柏清中午在家里吃了饭,晚上去男方家团年,家里的厨房全靠柏原忙碌着,柏母在一旁打打下手。又到了这个方予诤最有心无力的环节,他在那里全程围观,总是见缝插针地想干点活,反而有点像在捣乱。柏原赶了几次不奏效,两手沾了面粉,出来对着看电视的人:“爸爸,你管管他。”
这一下撒娇就很像他小时候了,柏辛睿大笑起来:“予诤过来。”方予诤遭到驱逐,讪讪地坐到一旁。电视里正在直播着年俗节目,柏辛睿看得津津有味,递了个橘子给他:“陪我坐会吧,回头我们负责洗碗。”方予诤拿着那个黄澄澄的大橘子,一瞬之间,幸福得有点说不出话:“包在我身上就行。”
柏辛睿听着又笑了,像对待儿子一样结实地拍拍他的背:“好,那我就不跟你客气。”
年夜饭非常丰盛,这还是方予诤这辈子第一次看春晚,热闹的声响中,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聊天、祝酒、吃饭,柏辛睿是真的高兴,不论如何不肯先去睡觉,和他们一起守夜到十二点,下了楼去放爆竹。
留在这个城市过年的人不多,院子里只有两三户人家在放烟花,柏原摸出打火机去点燃了引线,马上笑着往回跑,这笑容恍惚使方予诤想起最初的那一眼,只在这一瞬间,那个鲜活的少年好像又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何其有幸,还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