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噩梦
几乎是猝不及防地,方予诤与父亲来不及相见最后一面,父子之间的结局变成了奔丧。
飞行时间被回忆和痛苦拉扯得无比漫长。机舱昏暗,柏原躺在放平的座椅上,却清晰地感知到不远处方予诤的灰败。
他彻夜未眠,柏原知道。
事实上方予诤确实睁着眼睛,像一尊失去温度的雕塑,望着舷窗外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虚空,抓住那些飞速逝去的、和父亲有关的暗淡的片段。
可他又有多少温情可凭吊呢?再小的时候,记不清了,那时候应该是被父亲爱过和寄予过厚望的吧,家庭相册里记录过一些充满温情的时刻,父亲慈爱地笑着,抱着他站在家门前,他的手里拿着一个冰淇淋。
原来,他曾经是爱吃甜食的。
而后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就总是阴冷着了,他被责骂,被体罚,被驱逐,几乎没有了和父亲独处的机会,独处时,也再也没有见过父亲的笑容。他们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是他提着一个行李箱,站在家门口,说:“我走了。”父亲没有抬头多看他一眼。
自那以后,父子俩音讯断绝。
飞机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彼此的心跟着揪紧,好在虽然一路上没有交谈,各自躺着的时候,心跳似乎也渐渐就趋于同频。
落地,异国他乡的空气带着一股疏离。没有亲人来接。柏原去租好了车,拿到钥匙时,方予诤还是说:“我来开吧。”
从接到弟弟的那个电话后,方予诤就一直有些恍惚,现在需要照顾柏原,他才仿佛缓和了一些。
二人朝着方予诤传说中的家驶去,视野开阔而景色寂寥。柏原偶尔瞥一眼方予诤,他似乎专注,但柏原能看到他紧抿的唇线,把着方向盘的手,泛着用力过猛的青白。
车子很快驶离城市,进入一片在这个时节仍然显得有些萧索的郊区。道路两旁是高大的树木和整洁的独栋房屋。方予诤的车速越来越慢,直到停在一栋颇有气势的砖红色房子前。
没有人在等他们赶来,葬礼看起来已经结束了,车道上空空荡荡,只剩下门前仍然悬挂着白花。
这就是他一路成长、又选择逃离的家。阔别多年,仿若昨日。
方予诤不知何时熄了火,正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大门。哀恸、畏惧和迷茫交织成网,把他裹缚得喘不过气。
“予诤……”柏原轻声唤他。
方予诤这才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解开了安全带,推开车门,冷冽的空气瞬间灌入:“走吧。”他站定在车旁,心理建设了几秒钟,才戴好了白花,握住了柏原的手,带着后者朝着那个阔别多年的“家”走去,脚步有些虚浮。
叩门声沉闷地回荡在寂静的空气里,也敲在柏原的心上。
门开了。
没有预想中扑面而来的悲泣或寂静,家里的唱片机还在播放着一首老歌,歌声倾泻,大概是葬礼的延续,家人们仍然在相聚着缅怀。
门廊的光线昏暗,勾勒出一个妇人的轮廓,她穿着素黑的套装,优雅而身形消瘦,在痛楚中,头发仍然挽得一丝不苟,珍珠配饰温和的反光呼应着她哭红的眼眶,几句歌词回响在此刻空寂的巨大空间,似乎也在怀念着它不见了的主人:
oh,beforetheyturnoffallthelights
iwon'treadyouyourwrongsoryourrights
thetimehasgone
i'lltellyougoodnight,closethedoor
tellyou"iloveyou"oncemore
thetimehasgone
sohereitis
她是方予诤的母亲。
看到自己青涩不再的长子的一瞬,她的眼睛里涌起夹杂着悲伤的怨恨,但更多的还是凉透了的陌生。她将背更挺直了一些:“你回来了。”说话间她审视的视线停在一旁的柏原身上:“这位是?”
“妈……”方予诤艰涩而嘶哑地开口,“这是我的……这是柏原。”柏原礼貌地微微低头:“您好。”
方母从他的迟疑里明白了那意思,似乎受到了极大的冲撞,脚底下意识往后躲了半步。她没有应声,低着脸再三考虑过,总算微微侧身,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进来吧。”
柏原的呼吸都变紧了,只需这一瞬,他体会到了方予诤以往人生的窒息。
客厅的窗帘拉着,光线昏暗。沙发上,坐着一个与方予诤五官颇为相似、但气质更加西化的年轻男人——这就是他的弟弟方予诺,后者的妻子和儿女从未见过方予诤,此时站起来打招呼,方予诺示意他们去楼上等待,自己则是朝着久别多年的哥哥微微抬了抬下巴:“你终于回来了。”
方予诺同样穿着黑色西装,领带松散,手里端着一个威士忌酒杯,头发凌乱地塌着,不难看出慈父的去世带给他的打击。
“你为什么拖了这么久,”方予诺甚至连声音都和他哥哥相像,“既然这么迟,还来干什么。”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方予诤心上,柏原立刻感受到他握着自己的手骤然收紧。是的,他们仅仅通报病情,对方予诤刚刚经历的人生的风暴懵然不知,也不在乎他为什么没有奔赴的勇气,如同以往的每一次,一味指责他。
“我不想和你们吵架,”方予诤深吸一口气,“他的墓地在哪里,我去看看就走。”
方母充满距离感地开口:“他可能不想见你,和你这位……”斟酌了措辞之后,“友人。”
“他不是友人。”方予诤的反驳并不大声,却足以在这片敌意中,为自己和柏原圈出一小块立足之地,“他是柏原,是我的爱人。”
方予诺“哐”地把酒杯砸在茶几上:“爱人?你就是想让他难堪,对吗?”他对着方予诤,积压的怨毒喷薄而出,“现在他被你气死了,你满意了?”
“予诺!”方母厉声喝道,带着一丝颤抖,不知是阻止儿子,还是阻止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她看向方予诤,眼神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冷漠,“你何必还回来呢。”方予诤否认:“我不是回来,我是来最后见他一次。”
妇人定定地看了他和柏原许久,见二人毫无退缩之意,最终疲惫地挥了挥手:“要看就去看吧。”方予诺这才冷冷地报出一个地址:“你看完再过来,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方予诤紧紧握着柏原的手,这是他沼泽中的救赎,他几乎是逃离般地转身。
冷冽的空气再次涌入肺腑,坐回车里,方予诤没有立刻发动引擎,他的额头抵在冰冷的方向盘上,压抑的喘息声从他喉间逸出。
柏原解开自己的安全带,倾身过去,用力地抱住他,感受着他无法自抑的颤抖,没有言语,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阻挡他们给他的伤害。
“没关系,”方予诤反过来安慰柏原,让他放心,“我习惯了。”柏原心疼不已地抚摸过他的脸颊:“你不用习惯的。”几个字仿若打开了什么闸口,方予诤又平复了许久的呼吸,脆弱暴露无遗。
等他们开车到了墓地,泥土的气息和草腥都还新鲜,或许真的只晚了一步,如果那些人能等等他们呢。
方父的墓碑崭新且肃穆,照片上的面容平静,与方予诤记忆中的阴郁截然不同。而柏原能从那五官的线条中,描摹出方予诤的样子,父子二人,长得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