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兄弟
傅润坐在东宫宣明殿外的石阶上,这里是整个东宫中轴线的最高点。
他眯着眼睛俯瞰屋宇楼台,好像看见一少年被太监们按在栏杆处、衣裳沾满乌绿色的马粪,一群人肆意嬉笑,为首的红衣少年脚蹬马靴一脚踩住那少年的肩膀,眉飞色舞地问他是不是偷了父皇的汗血宝马绛朱赤云,众人哄笑拱火,一射之地外则是匆匆路过、熟视无睹的太子。
……
“陛下,废太子到了。”刘福最不喜欢自家陛下坐在什么石阶、玉阶上,这意味着他们奴婢要想尽法子站得更矮更谦恭——没得选,可不得五体投地趴着回话么。唉,老腰老胳膊的。
傅润沉浸在回忆里,低低地嗯了一声,手心俱是冷汗。
刘福手脚并用以爬的姿势倒退,到阶下方躬身站定,拧眉唱念道:
“传、庶人瑛。”
每隔数尺皆有一太监接着唱念,直到传进东宫外的无名窄巷子里。
这条巷子是从前伺候太子与太子妃嫔的宫人们睡觉吃饭的地方,兼喂养厨房每日需要的鸡鸭牛羊,肮脏的很,京都百姓所谓“人畜同笼其乐无穷”,连砖缝都常年飘散一股屎尿的馊味。
“庶人瑛见过陛下。”
傅润余光瞥见一抹灰色,视线慢慢上移,与伏跪行拜礼的傅瑛隔空对视。
傅瑛穿一件无丝织纹饰的布衫,圈禁在锡城的五年使他面颊消瘦许多,胡须长而稀少,可是自有一种气定神闲的架势在,礼毕抬眸望向傅润时,竟与五年前温文尔雅的太子瑛渐渐重合。
“……”傅润心里一惊,如坐针毡似的,想了想抬手命傅瑛起身免礼,“刘福,赐座。”
傅瑛脸上闪过讶然,一双桃花眼闪烁不定,温声谢恩,最终十分坦荡地坐下,好意提醒道:“陛下当心着凉。新下过雨,东宫的石头又用的是川蜀进贡的石料,较其他宫殿阴寒。”
“唔、孤知道。”傅润低头看了看石阶,微觉不悦,令身侧的宫娥递一张软垫子来。
宫娥怯怯地请他起身。
傅润忽然改变主意,说不必了,依旧岔开腿坐在最高处的石阶上。
傅瑛轻笑,继而捂唇咳嗽道:“陛下莫使性子,既为帝王,身体是天下人都关切的。”
“孤明白。”
“嗯,五年不见,陛下长高了,面色红润,旧疾也痊愈了罢?”傅瑛见傅润垂眸抿唇,像是刚刚察觉自己所作所为之逾越、之大不敬,失笑道:“陛下恕罪。瑛在锡城与闲人为伴,自觉是陛下的百姓里寻常的一个,今日面圣,却一时失了分寸,以为陛下仍旧是瑛的二弟——”
刘福左手挥甩拂尘,细眉高挑,尖声喝道:“殿前失仪,口无遮拦,好放肆!”
这一声在东宫广阔的天地里回荡扩散。
刘福在外是有头有脸代表圣意的大太监,禁宫侍卫们见状齐齐扶刀发出“喝”声。
傅润倏地回神,双手撑着石阶站起来,低头的几息功夫错过了傅瑛藏匿于阴影里的表情。
“陛、陛下。”刘福小心翼翼地朝傅润笑。
许多年前,刘福也是这么小心翼翼又臊眉耷脸地环顾四周,“殿下,咱们回去吧。您、您能走吗?奴婢背您?太子殿下怎么不帮帮咱们呢,亏他是殿下的哥哥,他请殿下来东宫玩的呢。”
……
宫娥半蹲半跪拈拿软帕子擦拭傅润的手,不慎摸到手心,触感一片冷腻,吓得一哆嗦。
傅润踢开宫娥,淡淡睨视傅瑛,乍见太子时的犹疑尽数散去,周身萦绕着锋利刺骨的光辉。
兄弟君臣之仇隙沟壑,区区五年圈禁,教他如何释怀。
傅瑛不卑不亢整理神情,昂首挺胸站直了,一身粗制滥造的衣裳遮不住内里贵气。
傅润潜意识与其错开视线,胸口像堵了一块长绿毛的石鼓,颇感不快。
若按自己的心思,三年前即位的当口就该杀了傅瑛和太子府上下五百口家眷奴仆,彻底打消悬在头顶的萧墙之患,何苦昼夜不安,疑神疑鬼;可惜、可惜!
眼下为了顺藤摸瓜揪出废太子余党,加上手里有一个父皇自以为带进帝陵封存的秘密——
傅润神思飘远。
即位以来,他鲜有恣意。
阴谋阳谋倒背得滚瓜烂熟,从里到外完完全全变了模样。
傅润掩下几许怆然,朗声说:
“庶人瑛勾结番人、密造军械、私募兵马,触怒先帝。先帝英直,夺皇太子封号,贬为庶人,又念及父子之情,赐迁锡城朝暮台居住,非诏不得回京。
“孤与太子素为兄弟,相扶相持,幼时有同吃一碗羹的情谊,近日梦晤先帝,先帝喟然叹曰‘吾大悔矣、尔兄弟好生作伴’,孤梦醒而泪不止。
“今遵父命,赐庶人瑛在京都大慈恩寺居住,加太子次子诚为男爵,遥封赤谷县。”
坐在宣明殿外广场左侧的执笔太监下笔飞快,手腕晃动间甚至出现几抹虚影。
今天这道圣旨……陛下必定深思熟虑过,文辞多工整,少有口语。
自然,圣旨么,顾名思义,皇帝说的所有话都可以是圣旨,寻常不得妄改字句。
譬如本朝太宗有一日在漠北怒骂武将,说了句“杀你娘的头”,那也是老老实实写进圣旨里的。
话虽如此,陛下可以说傅瑛是“太子”,他们底下人可不敢如实写上——嫌命不长么。
执笔太监写罢,交与司礼监太监周总管。
周总管见圣旨两处改成了“废太子”,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落下大半,便朝刘福点头致意。
刘福目送傅润的宫车驶离东宫,笑眯眯的眉眼瞬间变阴鸷,仰着脑袋小人得势似的说:
“废太子庶人瑛听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