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二月
汉人会种粮食,又节俭,吃一半留一半是基本,哪怕因此年年吃陈粮坏谷。
哪怕是土地贫瘠如沙漠的地方,只要有城镇有人烟,总有粮仓和牛羊。
这就是曾经入主中原、后又被驱逐到关外的鞑靼人对关内的最朴素的想象。
他们知道,随着广州至渤海的海运航线的开拓与南京造船厂数万艘海船的建造,南蛮子田地(江南)数不清的米、糯、粟运到了北方,这些粮食,汉人是永远吃不完的,而他们没的吃。
这公平吗?
绝不公平!——每个挨过饿的鞑靼人都会这么回答。
且战且走,以战养战。
同伴的死激发出每一个鞑靼勇士心底的仇恨以及超人的力量。
半年缠斗,尽管损失惨重,但最寒冷的冬天也相对平安地度过了。
再过十天就是汉人的春节,相隔数百里,深吸一口气,能从扑鼻的血腥中捕捉到面食的香气。
负责守护汗王金穹帐的怯薛(禁军)动了动嘴唇,忍耐饥饿听帐篷里的人吃肉喝酒。
鞑靼汗王吃得满面通红,胡须上湿漉漉滴淌酒水。
坐在他手边的王公每汇报一条消息,都猛拍一下大腿,两鬓的花白辫子随之轻轻跳动。
得知对方大将军赵坼重返前线,又听闻自己最疼爱的斡惕赤斤(指幼子)被一个也姓赵的年轻人炸得灰都没了,汗王两口咬碎牛骨,喷了一地肉沫,拿起弯刀,对长生天起誓道:
“俺以俺的人头担保,要为安荅(结为兄弟者)们报仇!”
他们的祖先认为捡食被狼咬死的家畜吃是一件耻辱的事。
英勇善战的苍狼(自喻)要从狼爪下抢夺活物、占有奴隶!
成吉思汗可以,窝阔台可以,他也可以率军攻入汉人的东都和京都,再度占据全天下的宝物!
穹帐外的怯薛们听到汗王的誓言,都情不自禁地对着苍蓝的天空发出呐喊声。
可惜快活的气氛未能持续。
突然,远处有火星闪烁。
硝粉和硫磺的味道迅速铺开,几乎将干燥的空气点燃。
“砰——轰!”
重达十斤的弹药在落地的刹那爆炸,将鞑靼刚挖好的壕沟、瞭望台和防御墙炸得四分五裂。
人肉烧焦后散发的气味令人作呕,一些坐在帐篷里养伤的鞑靼人闻到这种味道,下意识抱头。
拿着木棒捣羊奶的鞑靼女人想起什么,惊慌地往前跑,“阿合(哥哥,指丈夫)!你在吗?!”
回答她的是吐着黑烟的茫茫火海。
……
猴儿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凡是参与汗王南征的鞑靼人永远记得这一天。
到处是火和焦黑的肉,女人们的哭喊声和战士的怒吼声混合在一处,足以扭曲其余记忆。
他们从斡脱商人那里购买的大秦(古罗马地区)火器根本无法与汉人的火铳相提并论。
一共炸了六十三轮。
从白天到黑夜,每天的每个时辰,都有成百上千的族人倒在火光中。
直到汉人的除夕,他们瞪大眼睛警惕地观察漆黑的四周,负责突袭敌营的勇士一个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人则在对面军营低沉雄壮的歌声中战战兢兢地“平安地”活到了鸟儿年的第一天。
……
大年初三,傅润出宫祭祀天坛,正巧遇见赵坼打发回京的信使。
三千里加急的军情。
国库固然充盈,也不能一直耗在西北,开春后劝农与修水利、官道等事都很要紧。
冬去春来,万象更新,各行省都盼望着西北军尽快结束战事。
文武百官行伏拜礼,皆未敢起身,屏气敛息静待圣人发话,肩头、官帽上渐渐落满了雪花。
傅润看得有些入神,双手冰凉,抱着暖手炉摩挲两下,见众人面色凝重,大笑道:
“赏。都赏。起来罢。小周子,今日随孤去天坛者,赏银二十两,赐宫扇一对……
“唔,《书目》的雕版还要改,再赐《简目》一套。”
周总管反应便最快:“恭喜陛下,西北大捷!总算了了一桩心事!”
傅润依旧笑,调整手指上的玉扳指的位置,“你们也赏。明日都不必来伺候。”
端着玉玺等物的王长全心里咯噔一下。
跟在陛下身边好些年,他再笨,耳濡目染,也有“政治头脑”了。
这是要办李相了罢?
从去年七月拖到今年正月,只是把人软禁着,并不定罪,俸禄照发,一步步磨李党的耐心;俗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愿为之奔走的“师友”、“义士”越来越少,检举折子反倒冒出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