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纯惠
和嘉公主乖顺地听了纯懿的话。
她拿帕子擦了擦手指,然后撚起一块酪酥咬了一口。
她吃东西吃得缓慢,四五口才把那枚小巧的酪酥吃完,随后又吃了两块贝果儿。待咬到里面馅儿的时候,她微微感受到一丝惊喜,浮肿的眼泡有了些许温暖的神色,小声对纯懿说了一句:“是蜜瓜馅儿的。”
纯懿点头:“蜜瓜本不是这个季节的时令货,厨房采买的是专门找了西域那边过来京城专门做果酱的铺子买的现成馅料,据说里面还拌着砂糖与蜜糖,甜津津的,不知道是否合你的口味。”
和嘉公主很受感动,她红着脸说了声谢谢。
她用完那两块贝果儿,就不再进食了,将指间沾着的碎屑儿擦拭干净,主动将食盒收拢起来摆到原来的位置,然后端端正正地又坐在那里。
她看起来卸下了一些心防,忽然和纯懿说起她过往的事情。
“额娘待和嘉亲善。”她自从大婚后就很有眼色地改口称纯懿为额娘,“我原本不知道,纯额娘对我的口味及偏好了解得这么全面。大婚那日我见新房的桌案上摆了一碗羊乳大鲍肉糜羹,我还以为要么是巧合,要么是您家从宫里别处问到的食谱。”
“我谁都想到了,就是不敢想,是纯额娘同您亲口|交代的。”
纯懿应了声,她看出和嘉与纯皇贵妃之间不似寻常人家亲密无间的母女俩——即使方才玉易城对美霖催促她诞育子嗣的事情心有不乐意,可玉易城提起美霖的时候也不像和嘉公主说到纯皇贵妃的模样。
“和嘉公主,你若是那日见到纯皇贵妃躺在床榻上,费力喘气仍要和我一字一句地交代、托付与你相关的事情的模样——你便不会怀疑她对待你的疼爱之心了。”
和嘉听到了纯懿的话,却没有主动吭声。
直到马车驶过转角,和嘉的身子由着惯性不得不歪过去偏斜向一侧的时候,她复又使力调整姿势,然后朗润宁顺地轻声开口:“我幼时养在撷芳殿,纯额娘不将我放在她的眼跟前。撷芳殿的宫人就是专门做伺候照料皇子公主这项差事的,可是办了那么多年也没有形成熟练工——”
“她们总是不甚勤谨,做事情懒惰得很——不知道她们仅仅是在我面前那副模样,还是在所有的皇子公主面前都是那样子——于是热腾腾正硬脆的酪酥偏偏要在灶台上放久了才端到我跟前来,我吃的时候,外壳冷了,皮子也软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撷芳殿的宫人一贯怠惰,将我养得不精细,也有可能是我自己娘胎里生下来就肠胃不好——反正我从小就喝不了牛乳,一入口就要闹肚子。于是只好食羊乳,有的时候结成衣的奶皮子没被撇去,膻味也大得很,我那时闹腾娇气,便要不肯喝。”
“嬷嬷凶巴巴的,她以为只有摆出冷脸色才能叫我乖乖听话。她让我一定要把羊乳都喝下去,否则就罚我不能出院子玩。”
不知道和嘉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她竟然能够把这话说得全无抱怨的口吻。
仿佛只是在说不相干的人的事情。
纯懿听懂了和嘉公主话里的意思。
纯皇贵妃当年对和嘉公主,无论如何都是有亏欠的。她不该把那样年幼的婴孩送到撷芳殿去,使得和嘉公主在那里即便是于饮食上都有许多不得已的委屈。
而许多年后,纯皇贵妃却把和嘉公主幼时在撷芳殿被迫养成的饮食习惯当成了是和嘉公主自己主动选择的偏好,还要拿到纯懿面前来可怜地诉说,仿佛自己从头至尾都是那个怀持着慈母之心,战战兢兢地为女儿规划筹谋了许多。
但纯懿也并不认为,一定就是如同和嘉公主猜想的那样简单。
纯皇贵妃不一定就是出于她自己的要求和偏爱而舍下了和嘉公主,将她孤零零地丢在了撷芳殿。
毕竟,纯懿自己就眼见了舒妃当年诞下十皇子之后的委屈和迫不得已。
若是十皇子平安长大,成年后还要反过头来指责是舒妃当年主动抛下了他,那未免有点儿太伤舒妃的心。
纯懿出于各种原因,还是劝和嘉公主不要这样揣测纯皇贵妃。
“皇贵妃娘娘或许也有她自己的苦衷。”
和嘉公主点点头,却到底没有接受纯懿这么一句轻飘飘的辩护词。
“或许您说得对。或许我说得对。谁又能知道呢?毕竟额娘都已经薨了。想再求证,也无处探寻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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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皇贵妃所住的景仁宫已经挂上白绸布,纯皇贵妃生前身边伺候过她的内监与宫女,皆是穿着素服满脸哀容,更有甚者哭天抢地,一副悲痛欲绝的模样,随后就被维持现场纪律的侍卫拖到旁边去,不得不噤了声默默擦眼泪。
纯懿陪着和嘉公主一道进去。她认为这也算作是向纯皇贵妃表明心意,她还是没有违背当日后者的嘱托,往后一定会把和嘉公主当成是自家的女儿那般多加疼爱照拂。
和嘉公主冷眼看着那些不知是真情还是假意的宫人,她如今外嫁出去,公主府也在修筑中,不日建成后她就应该要带着福隆安一块儿搬出去。于是她现在根本不必看这宫中任何的风气与风向,她只需要顾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
纯皇贵妃的另外两个孩子同样已经到了,三皇子永璋与六皇子永瑢,带着他们各自的嫡福晋,站在最里面的位置,擡头就能清清楚楚地看到灵位上的刻字。
和嘉公主走过去加入他们。
永璋还伸长脖子在看后头,他大概是以为自己与永瑢都带着嫡福晋一道露面,于是妹妹和嘉公主也应当与新婚丈夫福隆安一块儿到场致礼。
没想到跟着和嘉公主一块儿过来的人,竟然是傅恒福晋叶赫那拉氏。
“福晋。”永瑢率先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地擡手作揖,向纯懿问好。他前几日娶了参将傅谦的女儿——富察家的澜敏格格——为嫡福晋,自然算是与纯懿属于姻亲,见了面总是更应该把晚辈礼数做周全。
澜敏格格也在一旁向纯懿问安,她的称谓更亲昵,直接唤了纯懿一声小婶婶。
纯懿也向他们回礼。
永璋的处境一下子尴尬起来。
他是这间殿室里与富察家最疏远,同时也是最不对付的人。
更何况,与其说是“不对付”,甚至倒可以用“有积怨”一词来概括。
乾隆十三年孝贤皇后的祭礼上,永璋因“礼数缺失、德行有亏”的罪名受到皇帝训斥责罚,当时与他一道受罚的还有大皇子永璜,后者更是当场被皇帝狠狠当着肩膀处踹了一记,重重摔倒在地上,颜面丧尽。
明面上是相当严厉的公开获罪,实际上表明此二子再无受到重用的机会,同时也必然与未来继承大统的可能性彻底搭不上边。不敬嫡母,便是藐视孝道,怎配位天子,执掌四海九州的权柄呢。
孝贤皇后的母族富察家,与永璋之间的这桩旧怨勉强还能说是小打小闹,但与另一位受罚者大皇子永璜之间,却是硬生生的一场死局——
大皇子永璜在乾隆十三年受到皇帝的重责后,整日陷于惊惧畏恐,在两年后——也就是乾隆十五年忧惧而终,永璜当时只有二十三岁。
当年纯懿也年轻着,为着孝贤皇后的丧事又哀恸得连腹中的胎儿都一并受难流产,她来不及去回想这场牵涉了两位皇子的风波。可是如今她再闲下来有工夫去想这一桩桩的事情,只觉得其中做得最不得体的,竟然还是皇帝。
永璜与永璋当时都是年轻人,面对嫡母之丧,皇帝斥责他们表现不够庄严伤恸,更为此大动干戈,怒气上冲,连说话时的分寸都不管不顾了,直接是当廷暗示此二子不再被纳入日后堪继承大统、托付江山社稷的皇子名单中。
无论如何,永璜为这件事情至于丢掉了性命,却是皇帝日后写作再多的悼亡诗辞都挽回不了的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