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初心
庆妃快人快语,短短几句话就把暖阁内的气氛搅弄得耐人寻味。
纯懿作为这段对白的倾诉对象,却不能毫无回应。
她只好对庆妃语调温和地说:“庆妃娘娘莫要折煞妾身。十五皇子乃是龙子凤孙,金相玉质,妾身家中的孩子即使再如何悉心教养,到底是资质有别,恐怕难以望其项背。”
“何况,意晚与意琅都是妾身与傅恒大人期盼已久才得来的女儿家。妾身眼光短浅,又是无甚出息的一副慈母心肠,平日里有意娇养着她们,只怕两个小姑娘都被惯坏了。”
纯懿刻意自谦,把话题避了过去。
舒妃倒是没有什么明显的表情,倒是坐在对过的愉妃,听完这几句话后或许是心里觉得讶异,因此下意识地朝着纯懿这边投来了目光。
纯懿是懒得应付庆妃,也摆明了态度不想掺和到后宫的这摊子烂账里面去,因此连体面的说辞都没有耗费脑筋去思考,径直用了这最直截了当的谦辞与自贬来堵了庆妃余下去的套话。
愉妃估计是没想到一贯能说会道、情商颇高的纯懿会这么说话。
那拉皇后坐在上首,见话题将要冷落下去,于是就开始下逐客令。
“好了。既然该禀报的事情都说完了,你们也早些各自回宫去吧。福晋难得到本宫这儿来一趟,若是午后没有要紧事情在身上,就陪同本宫一道用餐午膳好了。”她开口把几位嫔妃都遣送出去,又特意提点留了纯懿下来。
等令贵妃一众人都起身行礼告退,那拉皇后无言地望着霎时空荡下来的暖阁厅堂,看着侍女们鱼贯而入,将几位嫔妃方才所用的茶盏与盘碟都撤下去。
“福晋,现下她们都出去了,你便坐到本宫的下首第一位来吧。”
那拉皇后一声吩咐,于是纯懿起身挪了座位,奉茶女官给她新呈上一碗茶盏。
“谢皇后娘娘恩赐。”
那拉皇后替方才庆妃所说的话向纯懿打圆场:“福晋莫要怪罪庆妃。她就是这般人前浅薄的性子,往往嘴上说错了话自己还不知道——她是不知情福长安的身世,于是她说那席话并非有意,只是无心之失。”
“妾身明白。福长安的事情,在妾身这儿早就翻篇过去了。庆妃娘娘也是为人母的殷切心思,盼着十五皇子能成器。妾身又怎好因此心生不平呢。”
那拉皇后听她这么说,脸色一下子就回暖了,她挂着静穆的笑容,看起来温淑又畅达,与她这些年一贯的性情与情绪有所不同。
纯懿低头喝茶。
“福晋或许听舒妃说起过,本宫近月来潜心礼佛,手头上积压了阖宫事务难以及时处理完毕,于是便放权给了庆妃、舒妃与愉妃,让她们替本宫一道料理。往后若是像福晋这样的外命妇进宫请安,说不定本宫都要称累不见,打发你们全部去愉妃那儿喝茶。”
那拉皇后含笑说这些话,让人觉得她是在说如沐春风的玩笑话一样。
纯懿配合地轻笑着:“娘娘是该做些自己心悦的事情。如此既能陶冶情操,又能放松心力。擅自保养的好事情,做起来还可以延年益寿,多有裨益。”
“愉妃是自潜邸就跟在皇上身边的人,她办事周全又稳妥,光是看她教养出来的永琪便知道,愉妃是有大智慧、好修养在身上的人。本宫让她挑起大梁,心里放心得很。哪怕是太后娘娘,大概也会认可这个人选。”
“至于舒妃,她是福晋你的族妹,出身显赫,放眼后宫,恐怕再难寻得其他人能在家世上与舒妃相提并论。”
“舒妃性情温和,从不与人争长论短。本宫特意提点她上来襄助愉妃,并不是要让舒妃为宫务所扰,使她不能够过从前的清静日子。实在是愉妃需要有这样身份高贵的助力在旁侧,推行起许多规矩条例来也能少去很多阻力。更不必说,太后娘娘看重舒妃。光是这一份来自寿康宫的权威,足以确保后宫稳定。”
纯懿越听越觉得,那拉皇后说得这席话好古怪。后者原本不必这样事无巨细样样交代给纯懿听的。皇后娘娘不像是在放权下去,反而听起来更像是她要彻底把手上这份摄六宫事的权力让渡给旁人。
“还有庆妃,她虽然有时候做事浅薄,但胜在有那份纯稚性情,她不怕事,也不避事,轰轰烈烈、风风火火的模样,是本宫在任何年纪、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本事。愉妃和舒妃都是温雅柔顺的性格,若是她们不方便做的,交由庆妃去做,不担心会得罪人。”
纯懿算是听明白了,庆妃在其中的作用便是当那个强出头的。
“娘娘这是要闭门好生安养一段时日吗?”纯懿觉得,那拉皇后这样的安排,听起来是相当周全且严密的,但她还是不明白那拉皇后的动机何在。
连她都能闭上眼睛想象得出,由愉妃代为管辖六宫事,而舒妃与庆妃在旁佐助。如此大小事务都无需经过翊坤宫便能被安置妥当了,皇后娘娘可不就是能彻底两耳不闻窗外事么。
那拉皇后既没有顺着承认称是,也没有当即给出明确的否认。她在模棱两可的态度里带着一丝不知所措与茫然四顾,仿佛她是那个刚刚降生下来的稚弱婴孩,伴随着本初的天真与张皇。
“本宫只是觉得应该这么做。”那拉皇后应承得很腼腆,像个未嫁的姑娘,“似乎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教我这么做——”
她甚至都舍弃了“本宫”这个骄傲矜贵的自称。
“研习佛法,起初是自以为愈学愈深,愈研愈明。可忽然之间仿佛是打开了什么关窍——当真有古人云醍醐灌顶之状——那就通然到达了另一个境界,随后我才发现,原来自己还仅仅是处在最低最入门的那一层。”
“佛法精妙,犹如层叠垒起的万仞千机楼,奇妙奥绝得让我几乎要喘不过气——”
“然佛法又兼而朴实,像是山村微雨阡陌旁的穿笠老人,一人便是一个世界。”
那拉皇后语带喟叹,她是真正靠着读那些经典而至于入了门的。可见她有慧根,与佛法有缘。
纯懿坐在那拉皇后的下首,她实实在在是一个旁观者,参与不进那拉皇后与自身的心灵独白。
她的记忆一下子被拉回到许多年前,当时她还怀着福隆安。
那是她第一次见那拉皇后——那个时候那拉皇后还不是皇后,她是娴贵妃,她有着清越出尘的气质,于是只惊鸿一瞥便让纯懿记住了她的模样与名号。
后来许多年,其间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娴贵妃变成了摄六宫事皇贵妃,后来又登上了后位。纯懿以为那拉皇后变了,可惜再也不是从前那个紫禁城里格格不入的世外高洁美人。
后者会拿世俗的功利论来劝纯懿要容下李氏,不要开罪于皇帝。
她还有了自己的孩子,接连生产,意为盛宠,然而繁荣锦绣如泡沫焰火般脆弱易逝,潮水退去,她只留下了十二皇子,悲剧地折殒了十三皇子与五公主。
那拉皇后从前应该是不与后宫融洽在一处的,她有自己的那番清静天地,并且不顾他人的眼光。于是当年的孝贤皇后才会对纯懿说,自己与娴贵妃不投契。
孝贤皇后是实打实的令德女子,她将贤良淑德都掺进了骨子里去。她自然与当年的娴贵妃没有什么共同的话题。
难以想象,后来的许多年里,娴贵妃——那拉皇后却硬生生也把自己活成了孝贤皇后的模样。
可如今再看,那拉皇后或许一直都没有变,或许她是寻回了本初的自我。
纯懿到底还是对那拉皇后有顾忌,不是在亲缘上相依相靠的关系,同样没有坚实而稳固的共同利益点,于是她们之间始终隔了一层。纯懿无法对那拉皇后畅所欲言,而她在翊坤宫里忍下来的话,最后全部都说给舒妃听了。
“皇上就是喜欢那样的式样。”舒妃捧着手炉披着氅衣随同纯懿一道往外面走。
她如今养得珠圆玉润,几乎看不出从前那个灵动活泼的叶赫那拉家六格格的俏生生姿态,活脱脱就是紫禁城里风水养育出来的骄矜美人。
走在雪华飘零的树影下,她的面上始终带着温和圆融的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