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处寒
高处寒
第240章高处寒
庆茗二年,璟然又一次站在忠勇祠中,拜过“郑家英烈”的牌位,上了三道香。
身畔尹源见了,不由赞道:“难怪世人皆道盛兄行事妥帖,瞧我,竟忘了早年捐躯大漠的大将军夫人。罪过,罪过。”言罢,又加了一道香,拜下。
璟然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此说来,我还是不够妥帖了,下次,要上四道香才是,口中却道:“说起妥帖,若是放在几年前,谁能知你尹盟主这武痴,耍起游龙剑来无人不叹,料理起江湖事来,竟也是滴水不漏。难怪天下英豪纷纷称道,巴不得时光倒流,叫你四年前就登上这尊位。”
尹源摆了摆手:“盛兄还是莫要笑话我了,真说起来,荏泖比整个江湖都难料理,近来我都将江湖事宜交给师弟了,是他七窍玲珑心,反被你们算在我头上。”
璟然不禁失笑:“廖大小姐这是又出了什么奇招,竟把你愁成这样?”
尹源难掩喜色,嘴上却是埋汰道:“她啊,身怀六甲了,还整日想着什么‘滑雪溜冰’,真真是不知所谓。”
璟然连连恭贺,末了不忘调侃:“听起来,这‘滑雪溜冰’,比起先前什么‘巅峰跳伞’和‘跨山索道’,还是缓和多了。”
尹源顿觉一个头两个大,意思意思瞪了璟然一眼,复又笑开:“难得她安分些,只是过过嘴瘾。我此番出来可是立了军令状,这就该回了,还得先去买些零嘴带上。多谢你的淬景鞭,你我兄弟就此别过,改日再聚。”
“改日再聚。”璟然看着尹源远去的背影,心下默叹,但愿你我无反目之日,不然这淬景鞭,怕就要反噬其主了……
自忠勇祠而出,璟然缓步登上城楼,隔着锦衫摩挲怀中流云,看着城中百姓在炊烟中笑闹,忽觉几分寂寥,身边的人,终究是一个一个地散了。年前,璟然便做主将灵儿许配给荆稞,夫妇二人婚后不久,便拿着璟然所赠千金资财,离了慕艾山庄。
世人皆当荆稞不愿一生为盛府差遣,赞璟然大方阔绰,只有璟然知道,荆稞替自己赚的何止千金,留在自己身边能得到的又何止千金,但,留在自己身边的人,只要筹码够,便没有不能弃的。且荆稞越发得用了,甚至得了路骁青眼,再往后,自己对他也定会诸多戒备,直言让他们离开,才算是全了最后的情分。
璟然看着楼下如寄百态,婉馨看着楼上如玉郎君,微微托着圆滚的腹部,由婢女搀着上了城楼。
上得楼来,婉馨擡手阻了婢女步伐,独自走向璟然:“这样晚了,夫君还不回府用饭?”
璟然这才发现来人,迎了几步,一手握住妻子的手,一手揽住妻子的腰,温声责备:“若是嫌我回的迟了,遣下人来寻便是,也不仔细着身子?”
婉馨柔婉嗔怪:“御医也嘱咐我要多动一动,数你最小心了。”
“总归是怕你受苦,小心无大错。”璟然随口应了,心中却道,这个孩子说不得便是未来帝王,先前你这身子就产过死婴伤过根基,不小心才是大错。
婉馨羞涩一笑,转而问道:“夫君方才想什么呢?我走近了你才知?”
璟然的目光又飘向那鼎沸的闹市,轻笑道:“看着他们热闹罢了。世人皆无知,以为每一日都是如斯的枯燥平庸,却不知,有人为了他们的枯燥平庸而散尽修为,身死魂消。也有人,只要心念微动,就能翻覆了他们的枯燥平庸。”
婉馨靠向璟然肩头:“世人自然大多是平庸无奇的,可夫君却不是啊。夫君的每一日呢?也觉得枯燥平庸了么?”
璟然不禁想起,数年前的一个午后,羽瑟星眸半闭,在院中沐着暖阳,一面小酌,一面微憩时,曾说过:“我说狐狸啊,待你功成名就,日日午后闲来无事品茗赏花之时,怕是要闲得无趣了。”
还记得当时的自己全然不以为然:“怎会?本庄主此时便已是日日品茗赏花了,日子可是有趣得紧。”
“啧啧啧,那怎地能一样?如今江湖不稳,朝堂不定,连神器之事都可供你运筹消遣。若来日当真什么也不需你做了,又没一个叫你仅仅看着她便觉足矣的红颜,日子哪里还过得下去?”
原来,你竟比我还要懂我,果真,有些无趣了呢……
如今的自己,封侯拜爵,娇妻温顺,富可敌国,温润得名,却为何没了期盼明日的心情?要说打发光阴,总有尔虞我诈的局来消遣,原不该觉得无趣才是。可是,为何却觉得无趣了呢?究竟,是少了什么呢?
婉馨见璟然兀自出神,不由得轻轻捶了他一拳,嗔道:“夫君这样沉默算什么回答?难道,馨儿叫夫君觉得枯燥平庸了?”
璟然回过神来,想起日前群忠递出来的消息,兴味一笑:“怎么会?有馨儿在,我怎会觉得枯燥平庸?”你们兄妹密会许久,左右不过是如何制衡我这未来储君的生父罢了,来日,且看谁更胜一筹罢。
是啊,羽瑟,你终究有没说对的地方。
什么叫日子过不下去?日子,不就是这么独自一人向上爬着过的么。
什么叫总有无需舍弃的人?我盛璟然身畔无需旁人,身边无人,便无人负我,我亦无需负人。
什么叫莫将自己逼得太狠,又什么叫高处不胜寒?这世间总有些人有些事来逼着我,若不到高处,便是尸骨寒。
婉馨沉溺在璟然的温柔之中,私心将兄长耳提面命的“定要警惕提防”抛诸脑后,只是万般柔情看着自己心心念念了多年的郎君:“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好,回去吧。”璟然牵着妻子下城楼,将满腔慨叹留在了身后,不曾回顾……
庆茗三年,御山长老玄海伤于客居狼妖之口,狼妖负伤而逃,璟然月后接到枫漓来信,信中只道若玄海未亡,要他让玄海悔入此生,留了纷纭酿的方子作为答谢。
庆茗五年,璟然亲启以羽瑟心头血酿成的纷纭酿,当夜梦中泪痕不止,醒后看着身畔熟睡的妻子和手上透亮的扳指,忆及梦中极欢极苦,默然。
庆茗七年,御山遍寻名医,玄海仙师癫疾仍不得治。
庆茗十年,盛家长子盛初望在帝后的万般恩宠之下,正式更名路初望,入皇家名碟,得封储君。
庆茗十一年,皇后卫茗静竟查出喜脉,今上大喜过望,却在三月后就失了这天赐的孩儿,皇后龙子,暗害于齐相余孽之手,一尸两命。
庆茗十二年,疯癫数年的玄海仙师自坠山崖而亡。
庆茗十三年,帝王忧思过度,终不得治,薨,储君初望即位,改年号为“盛丰”,璟然得封君父,参政摄政。
盛丰三年,初明长公主痴迷佛法,自建佛堂,终日不出。
盛丰八年,朝堂之上,新皇政令依旧难发。
盛丰十一年,初明长公主缠绵病榻,临终前只盼与夫君璟然相见。
璟然年近半百,仍旧精神烁然,匆忙去见爱妻,见她鬓角微白面色如霜,心头波动不过半点。
婉馨遣退众人,朝璟然伸了手:“夫君,我们说说话,好不好?”
璟然仍旧温柔淡笑,上前牵了妻子的手,扶她起来,好叫她靠入怀中:“自然随公主喜欢,只是公主身虚体弱,还是少说些话,多歇一歇。”
婉馨摇了摇头,惨淡一笑:“过了今日,怕就说不了了。夫君若非真心关怀,又何必这样说呢?”
璟然一叹:“公主这话说的,实乃诛心了。”
婉馨无意同璟然纠缠于此,有些话总要说了,才算对自己有个交代:“夫君,我知道,皇嫂遇害,同你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