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作为律师,季彦平见……
作为律师,季彦平见到了李秋屿。
李秋屿被剃了头,谁进去都这样,季彦平不是头一回见看守所的人,这种形象,他其实有一定心理准备,还是被冲击到了,觉得刺目。
倒也不难看,脸皮子雪白,眉毛漆黑,只是觉得很耻辱,很不好受。李秋屿比他泰然多了,他上来问明月怎么样,她大约是知道过了,彦平会跟她说。他想到她,胸口一阵窒闷。
“明月还好,她很机灵,被叫去问话了,一点都没露怯。”
李秋屿听他说着明月,心一直隆隆地跳,没法慢下来,关于她不能说太多,还是得说更要紧的事,他有些憔悴,因为被反复审讯没能休息好,看守所那环境,更是没法好好睡觉。
“我听明月说,她的老师,还有你的侄子也都过来了。”
季彦平意味深长看着他,他不理解,这些人怎么跟李秋屿就有了深仇大恨,巴不得趁此机会狠狠踩死他。
李秋屿有一霎的虚迷,是吗?倒也不算太意外,每个人的心理他都能揣摩到,每个人的动机他都明白,那又如何呢?就是这么恨他,他只要存在,就势必引起人家的爱恨,爱浓,恨也浓。
他又想起自杀的同学来,他抱过他,在孤独冰冷冷的雨夜,可他还是要恨他。
季彦平现在阅不了卷,没法看证人笔录,什么工作都丢开手了,他能做的,是积极寻求更多有利的证据材料,争取取保候审。
李秋屿在看守所里,是不能见家属的,他也没家属可见。
大约交谈四十分钟,便被叫停了,季彦平立刻开车往子虚庄去。
平原大地,到处是绿的,玉米已经长很高了,暑气还是很盛,马上到达巅峰,早秋的气息指不定哪天夜里就会突然出现,时令要盛极而衰。
庄子的树荫下,坐着人打牌,脖子上挂了条手巾,知了声嘶力竭嚎叫,真是热啊。人一听他来找八斗,笑着说八斗是出息了,总有开小车子的找。
季彦平见到了他,说明来意,八斗便带着他到镇政府,找到当时给李秋屿登记的大姐,人家很热情,又是倒茶,又是请吃西瓜,很利索地给写了个证明,盖着镇政府的大红章。
这大姐记得李秋屿,对他赞不绝口。
他们离开镇政府时,八斗问季彦平:“季律师,是不是李先生出什么事了?”
季彦平觉得这位乡下大哥人还是很敏锐的,他没隐瞒,这也是李秋屿交待过的。
八斗嗐了一声:“李昌盛……不是个东西!季律师,你跟我家去,我想起来有样东西你拿着,看能不能用上。”
那是杨金凤生前找他还有冯大嫂子签的一张字据,上头写着,李万年杨金凤的地契抵押给李秋屿,供李明月念书开支,请邻居二人作个证明。虽然格式不大正规,但有签名,有手印,有日期。
杨金凤什么都想到了,生怕她哪天万一不在,儿子来抢老宅。
季彦平一下感激起这位老人,老人家可能肉身已化,白骨显露,就埋在深深的高高的绿地里头,她留下的东西,哪一样都有用。
“季律师,有啥需要我能跟你去,我也能当证人,不光我,李先生自己掏钱给的村支部,每个月发给李家婶子,这公安机关不知道吧?李昌盛出老殡,一个子儿没花,都是李先生开销,好几万块钱风风光光把李婶子送走了,这有簿子,记得清清楚楚。公安机关不知道的事那可多了去了,有需要你来找,我们都能跟你去,保管不说假话,说的都是真话。”
八斗非常迫切地跟季彦平说更多,“还有,李先生去年过年就在李婶子家过的,那会李婶子还在,搁她家吃搁她家睡,要是真有啥,老婶子又不憨不傻,能不清楚?这我们都是知道的。”
季彦平听着,握住他手:“今天非常感谢您提供的这些东西,有需要的话,一定来找您帮忙。”
八斗是热心的,在这样的热心里又得到一种被尊重被需要的满足,他被这事牵扯得激动起来,跑到冯家,跟他的冯大嫂子说了一通,明月的诸多旧物,还放在冯家,就是怕李昌盛给她毁了卖了。
他们硬是留季彦平吃了顿便饭,豆角烩肉,贴的死面饼子,季彦平在这吃得大汗淋漓,久违的乡情,让他想起爷爷奶奶来了。他非常高兴李秋屿认识这样的人,这是莫大的安慰,人心不都是那样令人悲愤、绝望。
但事态还在发展,当地的报纸刊登了一篇文章《知名律师性侵未成年案疑云》,案子还在侦查阶段,媒体便报道了。文章里涉及到明月的地方,用的化名,熟悉的人是一眼能看出来的。
学校里的老师、学生,很快都知道了。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不错,记得收藏网址https:///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人家一见着明月,窃窃私语就会停下,看她的目光也带着异样。她成绩有点下滑,刚过去的考试不是很理想,她觉得很孤独,学校里那么多人,热热闹闹的,她不想跟任何人交流,也不去解释,没人会问的。
秦天明来找她一块去食堂,明月心想,秦天明是很好的,她装什么都没听说,还很有见地分享假期看的新书。明月脑子神游,看守所能寄信,她等着季彦平告诉她,李秋屿到底收到那封信没有。
“你多吃点饭,走路都轻飘飘的。”秦天明推推她的饭缸。
明月心说,不是我的身体轻飘飘,是魂儿落不下来。她觉得跟秦天明也没什么话可说了,说什么呢,什么都不感兴趣,她没力气跟人家说话,只能写字。
总得想个万一,比方说,李秋屿真的去蹲监狱。监狱这东西,真是离她生活遥远,她小学的时候,学校大门口过道的黑板上经常搞普法宣传,用花花绿绿的彩色粉笔写得满满当当,什么吸毒啊盗窃啊,她起小就觉得这些事肯定不能做的,观念深入骨髓,人不能犯法,蹲监狱太可怕了。万一蹲个十几二十年,一出来,家人死了,左邻右舍对你指指点点,你一出来发现世界早都变了,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没人爱你,你也爱不起这个世界,这就是对你犯罪的惩罚,活该啊。
李秋屿怎么能是活该呢,他是清白的。明月一想到这,心抽痛得厉害,她想证据头都要炸了,她恨不得现在自己精通法律,替他奔波。她能做的,是念自己的书,写几个字给他,不能打电话,不能见面,明月只能给他寄信。
信也是很麻烦的,得检查,人家觉得你写的没问题,才能过关。一想到先叫旁人看了去,明月一会儿心烦意乱,一会儿自我安慰,告诫自己不能急,她光明磊落,不怕人看。
李秋屿还是收到了那封信,用钢笔写的,明月的字迹其实他不太熟悉,因为存在变化。他记得她初中的字迹,不算好看,高中阶段她要求自我进步,这封信的字已经相当好了,收放有度,他不知道她现在字写这么好。
这是明月写的吗?李秋屿捧着信,一个字一个字默读起来。
“我是明月。”
看见开头,李秋屿就知道是她了,会心一笑,仿佛她明亮的面孔也在字上。
“我见到了你的师弟,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像你一样,他跟我说了许多事情,我最高兴的是,他跟我的想法出奇一致,我们都是那么信任你。
事情确实发生了,我以为自己经历许多事能很好地理解这个世界了,它有荒诞无常的一面,随机发生着什么,不管是人,还是动物,都在承受着各种各样随时的“发生”,也许是偶然的,也许是必然的。我明白这个道理,还是觉得太难受了,因为发生在你身上,我不惧怕贫穷,也不怕吃苦,我从小习惯忍受这两样东西,只怕我爱的人遭遇不幸,我情愿命运把这些加在我身上,我能托起,奶奶走后,我想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能面对了,最大的事,不是死亡吗?死亡已经经过我数次了,我什么也不怕,即使我心里煎熬,我始终相信自己能是任何事的对手。
难道我写这些,是不信任你也能吗?不是的,你今年三十二岁了,没有过多少真正幸福的日子可言,你一直在受苦,饱受精神折磨,你是最纯洁最崇高的人,不该这么受苦,你是血肉之躯啊,心脏跳动了多久,你就痛苦了多久,好像你这么一个人,天生就来受苦的。我太想分担你的苦了,其实我一点也不想,我更想跟你一块儿高高兴兴过日子,不要吃苦,但苦来了,来了就是来了,就得接住它,咱们暂时还不能一块过好日子,就先接住不好的日子吧。
不仅有我,季彦平也在,他跟我一样,我们都爱你,还有奶奶还有八斗叔冯大娘,甚至连朱兴民也爱过你,你还记得他吗?你买过他的菜,他那一刻肯定爱你这样好的年轻人,他也许不知道这就是爱,但爱就是爱,哪怕只爱你一刻,一刻的爱不是恨,不是痛苦,那就是好的,咱们活着,不就是为了这样的时刻吗?感受到爱,只有爱才是抵抗痛苦的武器,谁也不比它尖锐,锋利。它又不是尖锐锋利的,它是圆的,不伤人的,永远热乎乎的,咱们永远怀抱着它,不丢开手,就什么也不害怕了,好像冬天里把脸伸到太阳地儿里,闭着眼,光在脸上融化了,从汗毛孔进去,冷就没了。
这会儿你的心还在跳吗?肯定的,我的心也在跳,咱们还都活着,以后一定能活得更好,还有好多事没做呐,心只要还跳,就能跨过现在的不幸,还要给咱们跳一辈子,很长很长,我写完这些,都觉得自己是小婴儿了,新得很,好像咱们都变得崭新崭新的。
去年年关,咱们一块儿淋了场痛快的雪,我相信以后还有的,那样好的雪,一定还会有的。
别忘记爱,所有的爱。”
李秋屿只读一遍,便几乎能一字不差记下来了,他记性真是太好,心里柔亮,像新抽出了几片叶芽,嫩嫩的,黏糊糊的。文字非常有力量,他一直都是他心里平静了,外头并不平静。季彦平把证据汇总,想法子看能不能让李秋屿先取保候审,最起码,离开看守所,那是个很压抑的地方。
但证人只多不少,办案的人员私下都忍不住议论了,新来做笔录的,是李秋屿的前女友,年轻,漂亮,浑身上下都是大牌。赵斯同把她胃口养大了,由奢入俭难,反正是稀里糊涂一笔烂账,后面的事,说不清是她自愿,还是赵斯同的引导,半推半就,他把她介绍给更有权力的人,告诉她,自己这庙小水浅,她这么漂亮应该有更高的价值。赵斯同擅长把事情说得动听,充满诱惑,她有时觉得很有道理,有时会突然察觉到一阵痛苦,忍不住哭一场。
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