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宴(下)
夜宴(下)
行宫之内,先前熄灭的红烛又被重新燃起,侍从们将落在地上的傀儡戏偶清理干净,行宫很快恢复了之前金碧相射、锦绣交辉的奢华景象。
但出了这样的事情,座上宾客脸色都有几分难看,毕竟太子差点遇刺身亡,一桩好事差点变成坏事,绝不是一个好的兆头。若是太子发怒,夜宴便不好收场了。
李澈却站起身来,笑道:“今日良会,不要因一个宵小之徒坏了我大唐与契丹永结比邻之好的氛围。来,诸位斟酒,满饮此杯,我们继续——”
他说着亲自满斟一杯,一饮而尽。众人见了,也纷纷斟酒,共饮一杯。
乐伎舞女们重新上台,管弦错落,清歌曼舞,一派欢喜祥和的景象,李澈似乎丝毫不将方才的刺杀放在心上,时不时喝彩叫好。
他这番举止很快打消了宾客的惶恐,而大唐太子处变不惊、镇定从容的态度,更是让场间人人拜服。
众人竞相巡酒,就好像方才那一场刺杀从未发生过。
在一片沉醉中,太原刺史马兴远悄然离席,向殿外走去。
他才步出门槛,就看到暖橘色宫灯之下,一女子抱剑倚柱而立。
见他出来,女子未语先笑:“马大人,您要去哪?”
马兴远辨认一番,发现这女子他并不认识,只是她手中的剑却是承剑府的制式长剑,想来是承剑府的人,便反问道:“不知姑娘是谁?”
女子声如银铃,笑道:“看来马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是承剑府李府主……麾下的唐绯樱,一个月前在太原王氏,我们曾见过。那时我差点被诬陷为杀了王公子的杀人凶手,马大人忘记了吗?”
马兴远连忙道:“老夫记性不好,抱歉抱歉。唐姑娘在这里干什么?”
“唐绯樱”道:“是李府主命我在殿外巡查,以防可疑人等出入。”她看着马兴远,露出怀疑的神色:“宴会尚未结束,不知马大人现在是要去哪儿呢?”
马兴远一惊,答道:“李府主追杀刺客,迟迟未归。太子和契丹王子都很担心,命老夫出去看看。”
“唐绯樱”笑道:“马大人请放宽心,不过是傀儡宗的人捣乱而已。有李府主亲自出手,对付一群宵小自然不在话下。”
她越是从容,马兴远愈是惊疑。而与此同时长街之上的刀剑交击之声、哀嚎惨叫之声愈来愈响亮,似乎还有沈云麟的怒喝咆哮之声,马兴远的脸上倏然惊变。
“本官想起有重要的东西落在刺史府,现在就要回去拿,请唐姑娘让路。”他绕开“唐绯樱”,向行宫外走去。
他愈走愈快,就要一步踏出门槛之外,“唐绯樱”却犹如鬼魅,抢先一步持剑拦在他面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笑意道:“马大人,我们李府主有命,今日不管发生什么事,马大人都不能离开行宫。”
马兴远一把将她推开,怒喝道:“小丫头狐假虎威,竟然拦我!”
如果是李璧月亲身在此,马兴远说不定根本不敢生出离开的念头,只会老老实实回到行宫大殿之中。而区区一个唐绯樱,他又何须放在眼里?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傀儡宗今日的颓势便再也无法扭转。无论如何,他都需要放手一搏,执行傀儡宗的第二套计划。
就在此时,他眼前的女子神色突然变了。原本嬉皮笑脸的神色突然变得冷若冰霜,她一声高喝,声若雷霆:“承剑府剑卫听令,将马兴远拿下,听候发落——”
这时,马兴远才发现暗处藏着四个承剑府的高手。他们听到“唐绯樱”的命令,一拥而上,将马兴远按住。
马兴远拼命挣扎,一边爆喝道:“我是朝廷亲封的太原刺史,节制地方一府十三县。小丫头几斤几两,竟敢拿我,来人,将她拿下——”
他拼命呼喊,却并没有任何人回应。
唯有“唐绯樱”闲庭信步地向他走过来,冷哂道:“若阁下是真的马兴远,我或许还需要考量考量。可惜阁下并不是马刺史,而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
“至于擒拿太原刺史的资格,唐绯樱的确没有,可我李璧月有——”
她背过身去,再回头之时,“唐绯樱”那张夭艳若桃李的脸已然变了,露出原属于承剑府主那张疏冷清绝的容颜。
殿外的动静太大,到底是惊动了正在欣赏歌舞的太子李澈与契丹王子耶律藏一行。
殿内歌舞骤停,太子李澈步出殿外,看着李璧月抱剑立在行宫门口,承剑府四名府卫将马兴远牢牢制住,惊诧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向太子行了一礼,道:“启禀殿下,此人冒充太原刺史马兴远。她的真实身份正是傀儡宗的执事雨师,也是傀儡宗设在太原府的暗桩。今日行宫夜宴的刺杀,便是由此人一手安排。”
马兴远呼喝道:“老夫主政太原多年,怎么可能会是傀儡宗的暗桩。若我与傀儡宗互相勾结,当日李府主你来到太原赈灾,老夫又怎会倾力襄助?又怎么会配合你的计划,帮你拔掉傀儡宗在太原的据点傀儡馆?李璧月,你罔顾是非,恩将仇报,仗势欺人……太子殿下,请您为老臣做主啊……”
太子李澈看向马兴远那张涕泪横流的脸,不似做伪。而据李璧月所说,朝廷的一方封疆大吏,竟是傀儡宗的暗桩,此事着实匪夷所思。他虽心中惊疑,但也深信李璧月绝不会无的放矢,问道:“李府主,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李璧月道:“太子明鉴。此人并不是真的马兴远,而是马兴远的妻子赵夫人所假扮。真的马兴远只怕已经被她所害……”
她上前一步,扯下“马兴远t”的官帽,露出一头如瀑布般的长发。接着她用手摸上“马兴远”的下颚,轻轻从她脸上剥去一层薄如蝉翼的□□。面具之下浮现出另一张脸,果然是之前她在酹月楼见过一次的赵夫人。
她目光如炬,直视眼前之人,“赵夫人,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赵夫人身份败露,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我奉命与马兴远成亲已有八年。这八年来,我每一天都在暗地里模仿他的动作神态,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让太原刺史的身份,为我傀儡宗所用。我自认为我的装扮天衣无缝,就算是马兴远最亲近的下属也无一人发现端倪,你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李璧月道:“八天前,太子殿下进入太原,赵夫人假扮成马兴远,着齐缞在城门口迎接太子殿下,说自己的妻子突发重病而亡时,我确实并没有怀疑你。”
“我察觉不对,始于刺史府并没有给我发葬礼的请柬。且不说我与马大人的同僚之谊,赵夫人恐怕并不知道我与马大人都是灵州人,还是旧相识,就凭这些,他家中有事,绝不会忘记请我。不过,赵夫人做贼心虚,葬礼不敢邀我到场,我倒是十分理解。”
赵夫人恨恨道:“我虽然没有见识过李府主的厉害,但也素闻声名,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人人都说承剑府主清高,我以为你绝不会不请自来,没想到你还是来了。”
李璧月道:“恰逢柳夫人相邀。再加上我与马大人的交情,他的夫人死了,这点面子我当然要给。在王家马车上,柳夫人给我说起马兴远的往事,说赵夫人你当年是如何慧眼识英才,提携马兴远,让他最终坐上太原刺史的位置。还说马大人与赵夫人你是如何夫妻恩爱,伉俪情深……在葬礼上你甚至哭到昏厥,任谁见了也要说一声马大人对妻子感情至深。可棺木出殡,宾客离开之后,我恰好有事去到兰阁,却见到马大人出现在兰阁对面的刺史府官署。”
赵夫人脸色一变。
李璧月继续道:“如果马大人是真的因为丧妻之痛哭到昏迷,又怎么会这么快出现在官署呢?就算马大人昏迷之后回到房间后清醒,以马大人的爱妻程度,也应该立马起身追上出殡的马车,到墓地亲自看着夫人的棺木落葬才是。我问了看管兰台的书吏,才知道原来马大人这些天一直在处理往来雁门关的文书。我心中有疑,本来打算去官署向马大人亲自求证,可是看到马大人落在窗上的剪影,最终改变了主意。”
赵夫人似乎陷入回忆:“剪影?有什么不对吗?”
李璧月道:“马兴远本是军中猛将,身材魁梧。赵夫人是闺阁女子,假扮成马兴远,身材可以在衣服里面塞东西乔装,可这身高查了一截,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赵夫人你想了一个办法,便是佝偻着身体。站直了身高自然要差上不少,若是弯腰驼背,也就看不出多少区别。”
“马大人中年丧妻,悲痛欲绝,憔悴佝偻也无人怀疑。可赵夫人你本不是驼背,长期弓腰身体必然难受。那天衙署别无他人,你又要去取书架高处的东西,所以不自觉站直了身体。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发现你比真正的马兴远要矮上一寸。”
赵夫人面色灰败。这于她而言只是一个小小的疏忽,可是在李璧月眼里,却是一个天大的破绽。
“所以我当天晚上便带着夏思槐找到刺史夫人的墓地,撬开棺木,发现里面的尸体果然不是赵夫人,而是你身边的一个侍女,这让我断定赵夫人你根本没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