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
刺杀
出太原城向南,有三处狭道,依次建起三座关城,从南向北依次是大风关、野马关、朝天关。
关城皆是以黄土夯成,高达十余丈。此刻夕阳西下,落日的金辉照耀在黄色的关城之上,在地表投下巨大的黑色阴影,更显雄浑而苍凉。
日影西移,沉沉欲暮。大风关外传来粼粼车马之声,只见远方遥遥行来一支车队。
这支车队约有百人左右,最前面一辆是由八匹骏马拉着的马车,马车为明黄色,上悬五彩宝相花纹华盖,显然坐在车里的是皇亲贵胄。后面另有几辆驷车,乃是贵人的从属。车队未到关城,便有从人飞马传镝至大风关,不一会,大风关的大门向两边打开,恭迎着大唐王朝未来的储君。
宋白珩掀开车帘,见到最后一缕天光消散,道:“奇怪,现在已是酉正之刻了。按照既定的行程来看,我们眼下应该早就过了野马关,在朝天关休憩一晚。一过朝天关,就会有承剑府的黑骑迎接。为何现在才刚到大风关?”
宋白珩年方十六岁,是浑天监监正牧天风的弟子,在浑天监中任正八品的天文博士。此行是跟随师父牧天风到太原,增长知识,丰富见闻。
他年纪不大,但精通天文星象,单凭溪光日影,便可判断一日时辰,知道车队较之原先预定的行程已是大大的延误了。
马车中间坐着一个身着浅红色官袍,佩金鱼袋的官员。他年届六十,头发胡须已全白,正闭了目养神,似乎根本没有听到宋白珩的话。此人正是如今浑天监的主官,正五品的监正牧天风。
牧白珩叹了一口气,用一旁的银壶倒了一杯水,双手奉了上去,恭敬道:“师父旅途劳累,必是乏了,请师父喝茶。”
牧天风这次却是听见了,他睁开一双略显浑浊的眼睛,接过茶水,慢慢啜饮。
宋白珩又道:“师父,这可是太子的车队,这一路上走的又都是平坦的官道,您说为何会无缘无故误了时辰啊?”
牧天风这时已喝完了茶水,将杯子放在前面的小几之上,复又闭上了眼睛,完全没有和他搭话的意思。
宋白珩终于忍不住道:“师父,您这都睡了一路了,还睡……如今车队最少延误两个时辰,您就一点也不关心吗?”
一旁响起一道苍老的声音:“白珩啊,你就别为难你师父了。你难道不知道,你师父的一向奉行少看、少说、少问的为官之道,正是因为此‘三少’,他才能在浑天监监正的位置上坐这么长时间。”
说话之人着深绿色官服,年约五十,白面无须,看起来颇为文气。正是牧天风的副手,如今的浑天监副孟松阳。
他脸色苍白,一边说话一边咳嗽,一副久病未愈的样子,说话亦是中气不足。
宋白珩不解问道:“孟叔,您这番话是什么意思?”
孟松阳叹息道:“你以为浑天监是什么好地方吗?若是天相大吉、风调雨顺还好,一旦遇到天相大凶的灾年,圣人少不得要斩几颗脑袋祭天。如今太原地震,龙脉受损,又逢长庚伴月的天相。以长安城的混乱,少不得秋后要掉一地的脑袋,我们浑天监更应该少说、少做、少管闲事,才是守拙之道。别说如今车队延误两个时辰,就算是如今车队停滞不前,在荒郊野地露宿,我们充耳不闻便是。”
宋白珩诧异道:“可是我们此行不是奉太子之命,修补二龙山受损的龙脉吗?”
孟松阳苦笑道:“说是这么说。可自本朝立国伊始,镇守龙脉一直都是玄真观的事,浑天监t一直摸不着边。而距上一任玄真观主紫清真人死在诏狱已有十年,玄真观早已名存实亡,不然何至于直到承剑府李璧月到太原赈灾,长安才知龙脉受损一事。玄真观已无传人,谁又能知道龙脉如何修复?太子殿下病急乱投医,我们浑天监又岂敢抗命而为,只希望平安走个流程,以免太子殿下怪罪。此行只要能平安回到长安,便是你我三人的造化了——”
宋白珩瞠目结舌,转头望向牧天风,不想几句话的功夫,牧天风又歪在座椅上睡着了。
就在此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马车外传来尖锐的鸣镝之声,紧接着有人大喊道:“不好了,有刺客,快保护太子殿下——”
马车外面传来刀剑交击和嘶喊之声,似乎是太子的卫队与刺客正在打斗,空气中弥散着血腥气。
宋白珩大惊,他自八岁入浑天监跟随师父学习星象,在长安呆了八年,从来没有遇到这么危险的事,这趟太原之行果真是凶险万分。
如此大的响动,牧天风再也无法装睡,浑浊的双眼流露出一丝紧张。他自二十年前成为浑天监监正,已历三朝,更躲过了十年前朝堂的清洗,到如今已步入花甲之年。其实以他的年龄早已可以致仕退休,只是他寻思自家小徒弟年少识浅,尚无法在浑天监站稳脚跟,就想着再多带他一两年。
没想到今年竟出了长庚伴月的天相,又被迫跟随太子李澈前往太原。他本想平安应付完这趟差事,回长安就向圣人请辞,归隐林泉,保住这身残躯。如今看来,平安回到长安或许是奢望了。
太子遇刺,且不说刺客会不会顺手将他们宰了。万一太子有个三长两短,他们同样免不了一个护驾不力的罪名。
宋白珩感觉车厢内的气氛紧张起来,牧天风和孟松阳都一动不动,留心听外面的动静。他到底是少年心性,忍不住掀开车帘,向外看去。
天色刚黑,浓云泼墨般笼罩着前方不远的大风关城,似乎将整座关城包裹起来。宋白珩在那巍峨的关城之顶看到了一个人。
那人身着银色衣袍,头戴着青铜面具,左手挽弓,右手搭箭,弓箭正对着前方那辆明黄色的马车。而此刻太子的卫队都在近身与刺客们搏斗,竟无一人注意到高处的那个人。
宋白珩浑身骤然惊出一身冷汗。显然,现在进攻车队的都是诱饵,吸引太子卫队的注意力,而真正的刺客正是高处的那名神射手。他高喊道:“小心弓箭——”
可是,已经晚了。
就在他出声的那一刻,三支箭矢如流星般射向前方那座明黄色的马车,锋矢穿透雕花窗格,发出如同轰鸣般的巨响。紧接着前车传来内侍鬼哭狼嚎的哭音:“不好了,太子身亡了……”
黑衣死士们听闻呼声,彼时对视一眼,头也不回,向四周奔逃而去。
大风关上,听到下方的喊声,刑天微微一愣。
得益于宋白珩喊的那一嗓子,太子卫队和大风关的守卫都发现了他。刹那之间,箭矢如飞蝗急雨一般向他射来,可惜刑天身形如狡狐脱兔,那些箭矢连他的半片衣角也没有沾到。
刑天收起弓箭,跳下大风关,甩开追兵,一路向东而行。
这是他早已规划好的逃跑路线。自大风关向南,是通往长安的官道;向北是铁马关和朝天关,算算时间,承剑府的人如今已到了朝天关,若是得知消息,很快便会赶来。西边是绵延的群山,而东边则是一片密林,只要穿过密林,便有一处三岔峡谷。
只要过了峡谷地带,便无人能追踪他的行迹。
他的双足轻踏在松软的树叶之下,发出吱呀的声响。此处本是一处桦树林,如今树叶已经落尽,白色的树干在黑夜中呈现出银灰色,几乎与他的衣袍融为一体。
忽然,刑天见到前方的树梢之上出现了一轮满月。
这本是不可思议之事,今夜浓云罩顶,本该无星无月。
不,就算浓云消散,今日正是九月二十,天上也应该是下弦月,而不应该是这样莹润透亮的满月。
这时,他看到在高高的桦树枝上,站着一道苍青色的女子身影。女子清姿玉照,额间遥映朱砂一点。那轮满月原是悬于她的头顶,似乎为她划开这一片深邃夜幕,他的身影也毫无遮蔽地暴露在她的面前。
李璧月开口,声如冷玉:“刑天,见到本府,你以为还能逃吗?”
刑天万没想到李璧月竟然提前在这里等着他。他心念急转,左手已经搭上弓箭,抽出箭囊里最后剩下的七支弓箭,七支连发,射向树梢。
然后,他头也不回,朝来时的方向急急掠去。
以李璧月的身手,那七支弓箭想要伤她断无可能,只希望能拖住他一点时间。就像药王谷那次,他最终得以从她手底下逃脱。
可是,弓箭脱弦而出的那一刻,天上同时出现七枚月光。弓箭被月光牵引着,瞬间偏离了方向,坠落于地上。与此同时,李璧月已从桦树顶上一跃而下,手中棠溪剑已然出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