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心

欢心

那个人对他不起。

他竟敢剜了他的眼睛。

他当他是什么？

明知他不在乎别人，明知他答应陪他去过无聊日子，只要他要他这么做，他会答应他一起死，他还是剜了他的眼睛。

他当他是什么？

他可以恨他，可以杀他，说好要拜堂成亲，说好不再回去，他却剜了他的眼睛。说什么知道它为什么不看了，他知道什么？

他当他是什么？

还是早该杀了他，第一眼就不该看，第一声就不该听，第一把就不该碰。下山更不该心软，不该怕他被杀，不该担忧他疼，不该想和他走几步路，早该由人杀他、辱他，由他六识五欲全污浊。

是那个人对他不起。

他当他是什么？他在报复他，惩罚他，他不会原谅他。

……这翻覆恨意不透风地从二十岁的身上侵入了他六十岁的脑子，须臾间便令他折腰曲背，他须得从中艰难喘息，才能缓慢抽出他想要的那一点儿：

“……那我不带你去。”

“这位公子，我是不是在哪儿见过你？”

“越公子，怎么是你？”

“越公子，你为何会如此？你不该如此……”

“越公子，你且等我！待我度了己，我必来度你。”

“越公子，你遇上好事了？”

“总惦记着要见越公子，要还越公子银子……”

“越公子可有心安之乡？”

“……越施主，你找别人罢。”

“我不会同你走。”

“我忘啦。”

“……去那里化作两道白骨……”

“我只亲你也很高兴。”

“小照……季小照……”

“越公子也不是魔头。他很好。”

“可我觉得今晚很好，也就不想明日了。”

“……我会跟你一起活着……你想死，我也会跟你一起死。”

“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

“你还没告诉我，你哪儿来那么多银子？”

“我怕我忍不住。”

“此物最相思……”

“可你就是麻子脸大嘴，我也一样喜欢。”

“……找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

在这短暂的一点儿中，那一跃终于还是落了地。

他还是掐了那凡胎的脖子，差点儿杀了他，后又救了他；在水里，他又救了他；一次次地救他。那凡胎也真如画里梦里魂影一般为他开怀流泪，吐血发怒。他稀里糊涂，又千真万确地想过他，搂过他，吻过他，与他同床共枕、欢好缠绵。在那险些死了的日子里，也是他给他喂了血和肉，给了他一条新命。

他实在老了，被刹那间如山如海的记忆压得断骨散魂，一时深深憎恨那永不再变老的鬼魂。恨他果真到死也在罚他，罚他永远记得，又罚他永远寻不见。

一时又深深妒忌、痛恨这二十岁的他，短短一年，他就能拥有过这许多许多。而他这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在这漫长、漫长的回忆中，每一个有那少年的地方，都已被抹得干干净净，连带着他季家所有人，连他自己养的儿子，一个也不给他记得。

他实在老了，被冷风逼尝着咸湿，今生也不想原谅他，也根本不在意那二十岁的在恼什么，直到门咿呀一声，“……这碗面怎么没吃？”

一只脚踏进来。

那凡胎与鬼魂合二为一，化成一道清瘦的影，眼蒙轻纱，由着两个和尚搀扶进门。

……算了，他原谅他了。

这三五步间他就原谅他了。

这六十岁的魂灵不想说再说什么对不起、恨你、不原谅你，只想先握住他手，问他眼睛还疼不疼。

那年轻了四十岁的身子却一动不动，连呼吸也不给他听见，冷眼望着两个和尚走出门，带上门，屋中便静如坟墓。

是那少年先走了过来，伸手探着前方，亏他还记得这路怎么走——可他愈记得，那二十岁的也就愈恨——没费太多功夫，他也就过来了。

他摸索着蹲下.身，葱根似的手指摸上黑沉沉的锁链。

摸他的脚，摸他的手，他的肩颈胸背，口鼻耳目，仿佛那是他的。而后他仿佛累坏了，要坐在他旁边歇一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