攒梦
攒梦
到得尚观十二年,他已不惑,依旧游戏人间。
彼时越礼身在江海,打出一片名堂,不时要回来看他,越充志在朝野,日日就在紫禁城团转,更不离半步。
那越充到了娶亲年纪,全无父亲半分放荡,娶的是情窦初开时相遇少女,又说婚后也要住家服侍,免得父亲一人孤单。
这是见他娶亲无望,拿他当孤家寡人了。
旁人都说,“少慕父母,知好色慕少,难得孩子不嫌弃你这个老头,实在是天大福分。”
可他逍遥惯了,不爱吵吵嚷嚷的一大家子,年纪又大了,渐也变得固执,硬要把人撵出去另立门户。
越充无可奈何,只好住近,每日早晚过来问安。
这般他还嫌来得勤了。
后越充有子,见孩子喜欢祖父,念隔代之亲,动了留孩儿陪伴的念头,又想不定父亲喜欢孩儿,再给他们生个弟弟妹妹出……
后一句话还没说,他已好生地不快,斥他为人父不尽人责,要他老头子来带孩子!
他多少年不曾发怒,越充更从不曾见过,连声认错,说再也不提了。
但没多久,他还是带着流云不告而别。
四面大道,踪影全无。把这孩子弄得手足无措,找他苏伯伯大哭,意欲辞官出去找人。
他苏伯伯向着孩子,“你爹老了,脾气越来越怪,别跟他一般见识。你去找他,反惹他生气。”
他猜此人定会回来,但想他早没了武功,老胳膊老腿还要骑个老马,别又摔坏了,也散了人,又让他徒弟和二儿子留心,莫把老父亲折在外头。
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三年后他自己回来了,没事人一样。
越充自幼未离他这般久,眼泪汪汪地要抱人,他却推出个女子,说给你们找了个后娘,往后不必成日跑,男子汉大丈夫,腻腻歪歪地干什么。
那后娘看来比儿子还要年少,身单影薄,怯生生的。
较他从前那些已算不得出彩,与狐狸眼姑娘一比更是萤火与日月之差,众人目瞪口呆:怕是救过他的命?
他一声朗笑,道她还真救过他的命。
原来他闲来又是一番乱荡,后在扬州落了一阵脚,临近归期,不知怎么打马走了邑城,某日,竟又昏倒啦。
他颇恨恨,隐约还记得前些年给两个家伙算计着,头疼碎了几大瓣,也不知什么仇什么恨,时隔多年,千里之外,好端端一个客栈一张桌,偏偏又给他坐上那一张!
且比那拓来的还要威力无穷,一时真是万针穿脑,魂灵都散。
他那没用的老马流云只知乱舔,不许别人靠近,慌乱着还踩了他两脚狠的。半死不活之时,真多亏这姑娘有能耐把它支开,又给他喂下两口鱼汤。一入口,好似琼浆玉露,令他神思清净,他当时就一把抓了人家的手,说要娶人家。
他这么一说,人家也愿意,那就带了回来。
既是救命之恩,谁也不说他什么。
看他进门便大动干戈,先勒令全家找出书简,但有什么“千里”二字——一说仿佛也头疼,新仇旧恨,后连着“十里”“百里”“万里”,也一并烧了,烧时不许拿给他看,也不许再跟他说起。
后说要娶人,也一点儿不含糊,这把年纪大办一场婚礼,六礼一个不少,真正吹吹打打、八擡大轿把人迎进了门。
此后也不作从前浪荡姿态,学着寻常夫妻,跟人过起日子来。
一场狂风暴雨过后,私下旧识叹息,你可把醉儿姑娘害惨了。人家到了这个年纪,也早不求什么名分了,伴着你就是,你还找个人来,让人往后都不好登门。
他做贼似的背一直,忙让人住嘴,说夫人听到这话要生气的,她什么醋都不吃,独独吃秦姑娘的醋。
旧识连连摇头,偷眼花丛边,瞧那小后娘侧颜。
那姑娘正遛马,许是婚后恩爱,瞧着比从前气色要好,小脸白嫩嫩的。平时不怎么爱笑,眼尾嘴角都有些冷淡,对着流云倒显出几分开朗。
这烈马儿从前咬了旧识多少好马,待人也不客气,待她竟也这般亲热,由着人家摸它,不时还舔她手心。
他眨了眨眼,恍惚这画面在哪儿见过似的。
究竟也都四十好几的人了,没法子什么都记得,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那人也得意道,我也是瞧着像在哪里见过,连流云都像认识她,不娶回来实在可惜。
那小后娘好似知他看自己,脸生红霞,侧偏过去,看来是正在浓时。
然此人命硬,大概全克了别人。
尚观十八年春,老马儿流云死了。次年年末,那小后娘得一场病,拖了两月,也香消玉殒。
那马儿已极长寿,陪了他四十余载,这后娘却可惜得很。眼看着他要老了,撒手就走。也无孩儿,连个念想都没留下。
亲友看他守了两月,守来一个死人,都怕他禁不住打击,你一日我一日地跑来。
那人却比他们拿得起放得下,一滴眼泪也没让人瞧见,仅三个月后,就回到从前读书弹琴、唱曲儿作画的时光,真正得一日快活就是一日快活。
就在他夫人走后第三年的春天,一个阴天,他又荒唐起来。
兴冲冲把旧识拉到天井,说自己梦到画里那少年了!
起因是他出门买琴,碰到几个化缘的和尚——他住这地方谢绝僧寺,和尚少见,就多看了一眼,不知怎么,回来就开始梦见人家。
他自觉不是要饭的叫花子,人家当初死活不给他瞧,他也就不许自己再念,如今几次三番梦着了,想这菩萨大概还是舍不得他,那也不算作践了自个儿。
又未免人家再耍弄他,这回,他手里攒了好些个才来说:
一个梦短得像一片影儿,像在冷清山寺。
二月松雪时分,暗夜孤月,那少年就走在他旁边,分明一头乌发,也不曾穿和尚衣裳,却叫了他一声施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