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ski
卞舍春当然不觉得闻于野和他现在可以称得上“搞暧昧”,勉强算朋友都是最不熟的那种。
但现在的问题是,这个“不熟”好像是他单方面的。
卞舍春想不太起大学的事,但近几天的还是历历在目,从那班哥本哈根开往奥斯陆的轮渡开始,闻于野看他的表现就不像是对陌生人的态度,就连香水和车载音乐都很合他口味。他很早就察觉到他们之间有太多看似自然的巧合。
他轻轻把筷子搁下,起身倒了杯水,满胸问号按下不表,反倒笑起来,给闻于野找了个现成的台阶:“我不觉得我有口音,时卓跟你说的吧?”
这台阶很好下,承前启后的,可以把这问题轻飘飘揭过去,卞舍春不知道闻于野要是想找借口刚刚为什么没想到,这么说他绝对会信。
可闻于野却没搭腔。
露馅的是他,卞舍春却不知为何替他紧张起来,无意识地舔了一下嘴唇。
闻于野吃相很好,喝汤都没声音,喉结吞咽的动作倒是很明显,再开口的时候唇齿清晰,喉结微微振动,声音里带着些许无奈的笑意:“我听到过你和你朋友用粤语聊天。”
卞舍春诧异地看向桌对面,闻于野眼睛微弯,目光很坦然,反让他有种无所适从的惶然:“大学吗?”
闻于野一边“嗯”一边笑着点头。
“……我忘了,”卞舍春仿佛回到了老家街上迎面看到别人冲自己打招呼他却想不起名字的尴尬时刻,看戏揣度的从容不迫一下子掉成了非常吊诡的窘迫愧疚,“我记性不好……我们大学有联络吗?”
闻于野倒是无所谓地摆摆手:“我碰巧认得出你而已,没什么联络,你不记得很正常。”
卞舍春脱口而出:“那你怎么还记得?”
闻于野语带调侃,扬眉道:“我记性好。”
卞舍春语塞片刻,怀疑闻于野在暗戳戳地嘲讽自己忘了些什么,但他再怎么回想都毫无印象,上大学都是快十年前的事了,都不是一个学院也不是同一届,校区那么大,可能连去的食堂都不是同一个,能见几次面?见了又怎么会记得?
他无意识地拿筷子戳着碗底,在心里想,讲假话吧。
反正闻于野也不是没讲过假话,那句“听着像”就是最近的前科。
闻于野撒谎很敷衍,并不指望别人信,被揭穿也没有反应,有点姜太公钓鱼的意思,卞舍春有意咬钩,心里盘算着能不能顺着这个钩把他拽下水。
敌暗我明,不是好时机啊——卞舍春怕把自己盘算进去,又实在好奇心旺盛,扯了张纸擦了擦手,语气随意道:“那真是巧,我白话不太好,一般都不跟人讲的。”但由于地域关系,他们大学广东人很多,他虽然不会主动讲,别人拿家乡话和他聊天,他当然也得顺着回。
闻于野却好像没听懂这话里诈他的意思,只说:“是吗?反正我听不懂,当时觉得还挺好听的。”
卞舍春听过很多人讲粤语好听,他自己在粤区长大,感触倒不深,遇见人夸赞奉承都只是笑笑,但闻于野这话听在耳朵里,却让他有点别扭。
闻于野讲假话很明显,同理可得,他讲真话也很明显。从语气到眼神,处处不一样,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哪里在躲闪,哪里在坦诚。质疑他的反倒成了被看穿的。
卞舍春托着腮看他坦坦荡荡的目光,低声念叨:“呢个唔系好识讲嘢咩?”
闻于野抬眼看过来,表情困惑:“什么?”
“我问你斯德哥尔摩哪里好玩。”卞舍春面不改色地睁眼说瞎话。
闻于野认真想了想,说:“有很多博物馆。”
“那就是没什么好玩的。”卞舍春淡淡地发出暴论。
“你不喜欢?”
“在国内挺喜欢的,每到一个地方都直奔当地省市的博物馆,出了国就不爱看了,每次都能逛困。”卞舍春笑着说,“可能我对历史的喜爱只是出于一些文化审美认同吧。”
“正常。”闻于野点点头,“跟团的话,一般都不会在斯京待多久,去皇后大街买东西的比较多。”
卞舍春抓着单肩包,一边思考一边蹬起两条椅子腿,小孩儿似的摇摇晃晃:“你呢?今天有什么打算吗?”
“有朋友约我滑雪,”闻于野说,又补充道,“就是你那家酒店老板的儿子。”
“你还会滑雪啊?”生平二十来年都在亚热带地区打转的卞舍春语带艳羡地说。
闻于野摇头:“如果你也在skandinaviske地区待上几年,你很难不会。这边娱乐没国内丰富,不参与雪地运动的话会很无聊。”
卞舍春想起以前在网上看到的所谓“滑雪鄙视链”,笑叹一口气:“但是你们应该不乐意带新手吧,我去你们玩不痛快,还是算了……”
“你想学吗?”闻于野打断他。
“不算特别感兴趣,就是想试试,”卞舍春说得很收敛,怕给他造成什么负担,“我这人什么都想试试。”
“那就试试。”闻于野笑了,“我带你去,不用管他。”
卞舍春惊讶地看着他站起身:“那你……你就这么把你朋友踹了?”
闻于野脚步停住,琢磨了一下“踹”这个字,半晌“嗯”了一声,浅浅笑了一下,好像还有点亏欠朋友的不好意思,但不多。
卞舍春只犹豫了一瞬就拎起包跟着他走了出去,上车的时候他还在想闻于野“抛弃”朋友的反应,忍不住笑。
闻于野这个朋友叫米凯尔,才十七岁,据说两岁就开始驰骋雪场,如果瑞典人会抓阄的话他抓的一定是雪板。这小孩儿浑身是胆,臭屁得很,这么些年没摔死属于命大,还觉得自己是去xgames的料,让他两位搞科研的家长提心吊胆。等到了人嫌狗憎的青春期,每每和他爹吵架就带着装备跑山上去,被追问起来还要拉“wen”当垫背,可惜wen是到了年纪就要回去工作的中国人,能给他当垫背的时间过于短暂了。
所以一见到闻于野,米凯尔连近在咫尺的圣诞假都等不及,当机立断地买了第二天sikibuss的票,带板直奔rommealpin的车程中打过去了三通电话。
第一通电话,wen声音温厚,问了他打算滑什么雪道,大概几点到,今天天气很好,雪况如何之类。
第二通电话,wen说朋友要过来玩,今天就不陪他滑红道黑道了。米凯尔皱眉撇了撇嘴,但他知道wen说的“朋友”一大半都是给他付过钱的客人,也没办法,不情不愿地说没问题。
第三通电话,wen说在停车,他要是提前到了就自己滑一会儿。米凯尔懒得理滑蓝道以下的人,翻着白眼奔向了广阔的蓝鸟天。
等他滑了一趟爽的下来,站在山下愉快地拍照留念时,就看见远处的绿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亮蓝色的滑雪服被他穿得像要去走秀,在来来往往的雪友和缆车中静止得很突兀,定睛一看才发现他手里拿着一台奥林巴斯,很小巧,不像他平日里会用的相机。米凯尔顺着相机对着的方向看过去,没见到什么宏伟的雪峰,疑惑了一下,直到一位长着东亚面孔的年轻人从那个方向慢悠悠地滑下来,米凯尔才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wen拍的人,他说的那个朋友。
米凯尔眯了眯眼睛,他见过的中国人很多,一般都记不住长相,wen算一个例外,这个陌生的朋友算另一个例外,就算大半张脸被护目镜遮住,只露出来冻得发红的鼻头和嘴唇,也让人一眼移不开目光。头发颜色也染得很漂亮,飞扬在山雪之间,像被冰折射出的一抹半透明的光彩。
女生吗?好高啊。
被悄悄认错了性别的卞舍春此时此刻心情很好。他不是很爱运动的人,但滑雪给人带来的快乐实在非常纯粹刺激且令人上瘾,摔了很多次后能顺利滑完一段都觉得很爽,山上的一切风景都在飞驰后消逝,他觉得自己变成了雪,变成了风,变成高原上俯冲的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