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衡阳(下)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第42章衡阳(下)这世间的事,大可以慢慢盘……
韩越放下茶盏,神色平静,眸光幽深似水,杜长风则指节轻叩案几,一言未发。两人皆未出声,亦未有丝毫异议——此刻,他们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表态。
他们,已然认燕北川为主。
陆棠微微眯起眼,望着主座上的人。她终于明白,燕北川并非只是那传闻中铁骑纵横、斩将夺城的武人。他不仅有兵锋之锐,更有谋略与远见,有吞天下之志,也有治天下之心。
沉默良久,她忽而轻笑一声,似是随口问道:“燕将军说得慷慨激昂,若真有一日天下垂手可得,将军又当如何自处?”
燕北川擡眸,与她对视,神色依旧沉静。“天下人苦乱世久矣。”
他语声不高,却有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如苍松沉根于风雪之间,静中有威:“我既掌兵权,若能定鼎中原,自当革旧开新,以济苍生。”
“我自幼征战至今,所过之地,见饿殍遍野,白骨盈沟;见妇孺跪道求米,却得鞭笞辱骂;见良田化作焦土,百姓背井离乡,十室九空。”
话至此处,他语气渐渐沉下去,一字一句将心中夙愿的寸寸展开:“我燕北川他日若能定鼎山河,愿为黎民筑一处安稳之土,使童子无饥馁之苦,妇人无颠沛之患。王道之本,不在逐鹿,在于能安其民。”
燕北川目光扫过众人,语声一转,落下最后的结语:“这世间,素不乏英雄,不乏枭雄,亦不乏称帝之人。”
他微顿一瞬,声线微沉,缓缓道:“独独缺一个,能使万民各得其所、安养生息的真王。”
陆棠眸光微敛,指尖缓缓收紧。
烛火微颤,光影摇曳,映照着厅中众人的神色,各怀心思。
片刻后,顾长渊微微擡首,空茫的目光透过重重黑暗,精准地锁定了燕北川的方向。
“燕将军之志,非但求天下,更在治天下。”他的眼神虽散,声音却平稳,语调不疾不徐,如同利刃藏于鞘中,锋芒尽敛,却自有一股逼人的锐意:“然则天下之乱,根非一日,朝纲崩坏,士族盘踞,官冗而不廉,军阀割据,税赋崩坏,户籍浮虚——若无纲纪以立万方,纵有铁骑百万,亦难成基业。”
厅堂之中倏地一静。
燕非川的目光微深,唇角轻轻勾起,没有急着作答,只是从容端起茶盏,轻吹浮沫。
“顾先生此问,问得好。”他将杯中清茶徐徐放下:“天下沉疴积弊,并非一朝一夕可解。我所谋者,非只在一朝,而在百年。”
“齐朝腐朽,根在庙堂,旧贵族以门第世袭,官爵成私,贪墨横行,朝纲荡然。若得天下,第一步,当以铁腕肃清朝堂,裁冗除腐,削世族之权,正选官之道。旧门阀不可尽毁,毁之则乱;亦不可纵容,容之则亡。唯有分化拉拢,用其可用之人,斩其不臣之首,权力之争,便是驭人之术。”他声音不疾不徐,却字字带锋,毫不回避权力博弈的残酷本质。
陆棠眸色微沉。
顾长渊缓缓摩挲着扶手,仿佛在依靠这点实感确认自己仍在原处,沉吟片刻,他淡声道:“朝堂易清,地方难治。世家盘根错节,地权、兵权、财权三者尽握于手。若骤然触其命脉,未必不是揽火上身。”
燕非川微微颔首,眸中掠过一丝赞许之色:“顾先生此言不错。”
他知道顾长渊失明却依然郑重地看着他:“世家之弊,在于富而不仁,强而不法。地方之治,重在顺势制衡。我之策,非止于朝堂,更是要以天下之势削之。”
“其一,整军备战,以战养战,收编地方武装,削弱世家私军,归兵权于中枢;其二,重建户籍、清丈田亩,令耕者有其田,商贾归其籍。凡囤田避税者,悉数录入编册,照章纳缴。若逃匿不从,断其赋地,夺其权柄。”
“其三,”他语锋微凝,“推行累进赋制,限大族田亩总量,厚抑兼并,以民养国,不使富者益富、贫者益贫。”
说到此处,他目光一沉,语调平稳,却透出锋锐之意:“至于抗命不服、聚众自立者——杀。”
顾长渊听至此处,眉头微敛,片刻后,轻声评点:“手段决绝,所谋甚深。”
燕北川看着他,目光不闪不避:“治乱世,当用重典。”
韩越放下茶盏,淡淡一笑:“天下之事,成于仁,亦成于权。仁者得人,权者得势。成王之道,有时须持剑入局。”
无人接话,堂中一时安静下来。
陆棠环视二人,唇角缓缓勾起一丝笑意:“看来燕将军的棋局,已然布好。”
燕非川擡眸看她,语气温和:“陆寨主以为如何?”
陆棠神情不动:“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我十里长山,不过是偏隅小寨,燕将军志在天下,又何必介意我这区区一家之言?”
燕非川笑意不减,静静地看着她:“若此棋局,我愿与你共谋呢?”
陆棠微微眯眼,指尖轻敲椅扶,沉默片刻后忽而轻笑:“燕将军何以如此笃定,我会答应?”
燕非川看着她,语气轻缓,却带着一分笃定:“因为陆寨主向来不喜袖手旁观。”
一番交谈下来,陆棠依旧未曾明确表态。
燕非川也不强求,依旧笑意温和,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道:“陆寨主若有意,日后自可共议。今日一席,不过抛砖引玉。”
陆棠意味深长地看着他,语调不疾不徐:“看来,燕将军是信守承诺的。”
燕非川放下茶盏,嘴角微勾,目光坦然:“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陆寨主既然不愿,此事便不强求。”
他身侧的韩越亦是微微颔首,语气淡然:“燕兄既有言在先,我们自当遵守。”
燕川扬声唤人备马,语声清朗:“我既邀陆寨主前来,自不会强人所难。既如此,便送陆寨主一行,回十里长山。”
言辞从容,举止坦然,语尽之处,无懈可击。
自衡阳归去时,江风微冷。
江水浩荡,天地辽远,白日里仍是晴朗的天气,至傍晚时分,便有风起,卷起一层浅淡的薄雾,静静的浮在山林之间。马车沿官道缓缓而行,两侧山影叠嶂,远处残阳如血,映在泛着涟漪的水光里,带起一片潋滟的波光。
陆棠坐在马车中,窗帘半掀,眉目微垂,一边思索方才燕北川的所言所行,一边习惯性的将顾长渊那只苍白无力的右手拿在手里,一寸寸地为他伸展蜷缩僵硬的指节。
顾长渊靠坐在她身侧,身形消瘦,被软带束缚着勉强维持坐姿。薄毯覆在双腿之上,却难掩其形销骨立,毫无知觉的右腿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着。
半晌,他终于低声开口:“你如何看?”
陆棠指尖微顿,擡眼望他,语气如常:“他要的,不只是我,而是整个十里长山。”
“可他还是让你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