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雾霾天。

晚间课表提前约好的学员没有到齐，课程临时取消，程子灵松了口气，换回衣服关灯锁门，到楼下时绕过几圈，没找到停放在原处的小蓝车，不知被谁给骑走了。

朗辰阳去临市出差，把家里的代步车给开去了，程子灵车技太差，拿了本没几天就和公交车来了个亲密接触，转天倒车入库时把轮胎轧了，这么两回下来，转年保险费不知道要涨多少，朗辰阳还没数落他，他自己先怂起来了，乖乖放弃了车辆驾驶权，平时公交地铁自行车倒来倒去，习惯了也不觉得麻烦。

只是今天实在烦躁。

到了晚餐时间，公交车上有人在吃香肠，有人在吃大饼卷鸡柳，有人在吃煎饼，有人在对冰淇淋大快朵颐，他能听到咀嚼声、舔shi声、消化声，舌头在奶油上卷动，呲溜呲溜啧啧有声，沿着耳膜传进胃里，没激发半点食欲，反而搅得心肝脾肺肾翻腾半天，几乎要呕吐出来。

那颗隐隐作痛了几天的牙有了要罢卝工的意思，它总是一抽一抽，里面像有个啄木鸟在敲打树干，咚咚咚，咚咚咚，敲的树皮砰砰作响。

公交车上人挤着人，前面是位十七八岁的女孩，戴着耳机打王者荣耀，屏幕上光影动作齐飞，哐哐拳拳到肉，背后是拎米袋回家的大卝爷，佝偻腰杵着拐杖，咳咳咳嗽不停，程子灵不敢向前也不敢向后，活像个夹在面包中的香肠，硬卝邦卝邦竖成一条。

出门时没拿耳机，直接在车上公放音乐也不礼貌，可他真的想找点什么来转移注意力，牙齿里的啄木鸟变本加厉，不止在口腔里筑巢，还在神经上安营扎寨，预备着召集民众来一场声势浩大的交响乐，给太阳xue震出个陨石坑来，送他往生极乐去也。

他自小牙不算好，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以前家在村里时没有条件，用银贡堵个七七八八，后来家里搬到县城，条件好一点了，银贡换成树脂，但好像又有了什么继发龋，还得继续修补，一二来去他实在烦了，只要别疼的舞到他面前来，他都得过且过，能敷衍就敷衍了。

也算是在逃避吧。

程子灵叹了口气，指头在屏幕上敲打，微信界面打开半天，写个几字删除干净，删除了再写几个，折腾半天也没把对不起这三个字给发出去，编辑了一段觉得肉麻，不发吧朗辰阳又不理他，最后纠结半天，发了一句自认为不会出错的：想你了，今天不想吃方便面了。

这句话发完他退出对话框，按灭屏幕，嗖一下把手机丢进口袋，仰头看向指示牌，在下一站按了提示铃，麻利拎包下车了。

从这个公交站到下个公交站还要十五分钟，这十五分钟里手机时不时响上一声，他几次想拿出来看，几次都忐忑不安，到最后鼓起勇气，闭眼拎出手机，按亮屏幕后涌来一串通知，呼啦啦挤到眼前。

拼多多。

uc浏览器。

天气预报。

淘宝发货通知。

母婴用品专题推荐。

林林散散聚成一堆，朗辰阳那栏还是空的，对话框被挤到下排，像是落了一层尘灰，怎么也抹不干净。

这下不止牙疼，胃也跟着疼起来了。

即使工作再忙，也不至于整整三天......回个信息都没时间吧。

看来还是没有消气，这气性可够久的了。

程子灵不知第几次叹气，换了公交回家，下车往小区走时心不在焉，被土坑绊了一下，崴的脚腕生疼，蹲下来揉了一会。

他一时不想回家了，坐在那按卝揉脚踝，看工人们进进出出，戴着口罩拎起水泥，在马路边堆成一排。

这块地皮在城市边缘，离快速路不近不远，几家开发商拿下之后没有开动，直到市政规划里地铁延长线要修在这头，才匆匆忙忙起土动工，可惜价格也炒上来了，他和朗辰阳没赶在房价低位时入手，又不能没有自己的房子，只能硬着头皮上车，好在利率不高，每月还能勉强负担。

他自己工资不算稳定，五险一金有一天没一天的，房贷大部分是朗辰阳出的，月月固定从卡里扣钱。程子灵负担家庭开支和日常开销，因为心中有愧，家务几乎全是他做，朗辰阳嘴刁不好伺候，冷了热了甜了淡了都不爱吃，吃不饱还会窝在被褥里生闷气，奈何他想尽办法，手艺实在一般，菜谱不知买了多少，味道在朗辰阳看来还是只能入口，离惊艳还差的远呢。

小区里工作人员们在移栽树木，剪掉七扭八歪的枝条，尽力将它们茁壮成长。看样板间时说好的塑胶跑道交房时变成了土灰煤渣，建设图里的音乐喷泉变成了露天游泳池，可惜因为灰尘太大，泳池眼下还是干涸河床，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引入水流，问物业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还有规划图里的儿童淘气堡......规划图里那淘气堡中有许多迪士尼经典人物，各个生得人高马大，开上高达便能拯救地球，眼下这淘气堡中竖着几块矮小立牌，它们挤挤挨挨堆在一块，活像从菜场中统一批发过来的多卝肉，拯救地球是痴人说梦了，拯救阳台还有点希望。

自从房住不炒成为国家纲要之后，交房减配简直成了大小开发商的必备技能，业主们再不满意也没办法，原来的房子卖的卖的退的退，只能硬着头皮搬进来了，联络能力强的业主组了几个微信群，在里面义愤填膺几天，后来没人说话，渐渐演变成社区买菜团购群了。

程子灵手机里有好几个类似的的静音聊天群，朗辰阳不爱参与这些家长里短的活动，程子灵脸皮薄不好意思拒绝，地铁上有人扫码要他加减肥群他都听话，之后也不好意思删了人家，明明塞了最大容量的内存卡，手机还是格外臃肿，开个淘宝都卡上半天。

电梯里盘踞着一堆七扭八歪的大小广告，空气里满是装修后的油漆味，程子灵牙疼烦躁，本想在栏杆外靠上一会，到二楼时正好遇上邻居夫妻，他连忙挤出笑容，乖乖立正站好。

邻居两夫妻新婚燕尔，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搂在一块连体婴似的，挤挤挨挨说小话，商量要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程子灵靠听他们聊天转换心情，不由想到他和朗辰阳上次去看电影是什么时候，一年前，两年前，还是三年前来着？

上次看的电影好像是美国队长内战，他支持美队，朗辰阳支持钢铁侠，俩人从电影结束就开始吵，从商场一直吵到家里，后来还因为这点事冷战三天......现在想想也太幼稚了。

程子灵揉揉右脸，怀疑那块肉肿起来了，因为牙根向上弹跳，抻的脸皮狂蜂乱舞，他试图啜卝吸几下，发现效果一般，要是牙齿真这么听话，冰箱里的冰块都可以提前下岗了。

“哥，你们家阿姨在哪请的，干活怎样呀，”女孩凑上前来，唤回程子灵神智，“我和我老公打算要孩子呢，不知道该住月子中心还是请月嫂回家，你们家月嫂多少钱呀？”

程子灵愣住：“您怎么知道......”

“我们小区这隔音你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老公，楼上那孩子天天弹小星星，调子我都背下来了，”女孩摇头晃脑，狡黠眨眨眼睛，“你们家是一个还是两个呀，我听着那哭声此起彼伏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以后能当歌唱家了。”

程子灵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你们休息了，我前两天刚买了隔音棉，到了铺起来就不吵了。”

“哥你别多想，我们不是这个意思，”电梯开了，几个人陆续走向家里，女孩挂在男孩身上，树袋熊似的不肯下来，“邻居嘛，就是要互帮互助才行，谁家以后还没孩子呢，不过我好像没见过嫂子，嫂子出差了吗？”

男孩拿出钥匙开门，三下五除二把树袋熊塞进房间：“郭晓洁你话可真多，没见过你这么自来熟的，哥你快进去吧，天黑了早点做饭。”

程子灵连忙扯唇笑笑，防盗门咯哒一声，在他面前关上，走廊顿时恢复平静。

他耷卝拉唇角，肩膀垮塌下来，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硬着头皮打开房门，顶着黑雾走进房间。

桌上有一张纸条，他推亮手电筒盯着它看，上面有几个对勾，看来阿姨已经走了，孩子们还在睡着。

程子灵蹑手蹑脚走进厨房，从冷冻间抠出冰块，团成小包压在颊上，那股痛消褪卝下去，不再猛敲太阳xue了。

怎么回事，这牙疼怎么还会转移的，分不清牙疼脸疼还是头疼了。

程子灵不想开灯，蹑手蹑脚坐到客厅窗边，拎出手机摩挲屏幕，不自觉打开花呗，里面的数字水涨船高，他在心里算账，知道是婴儿的衣食住行都太贵了。

这个月得想办法多带些会员课了，可惜冬天淡季报班的人少，有名气的瑜伽导师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了，他自认为水平不错，但名声打不开自然邀请的人少，还得增长实力提升口碑才行。

他不想回去睡觉，当时双人床买的太大，自己睡只占半边，打几个滚都碰不到对面，实在没什么意思。

寂静夜色里，针头落在地上都格外清晰，门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程子灵竖起耳朵，急匆匆上前几步，房门咯哒一声，扑进一阵凉气，滚轮声咕噜咕噜，朗辰阳拎着拉杆箱进来，在门口跺跺鞋底：“来帮我拿下箱子。怎么这么黑，不开灯吗？”

走廊的灯光忽明忽暗，如波涛浪涌，分割黑白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