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擎贵卷】拾柒八贤
“寿筵开处风光好,争看寿星荣耀,羡麻姑玉女并超,寿同王母年高”
畅春园中,毗临水榭的五福捧寿戏台子旁绣毬正盛,一蒂八蕊,簇成一朵,花名八仙。而此时台上咿咿呀呀唱着的一折热闹戏文乃是八仙上寿。
上也八仙,下也八仙,正讨了寿星八贤王的口彩。
八贤王做寿本该是鱼轩莅止,高朋满座,可今日的寿宴却只请了一人。
此人乃是刑部左侍郎梁锦呈。
今日这一席与其说是寿宴,倒更像是好友清聚。戏台对面的暖阁里摆了两只四出头的圈椅,中间的方桌上两盏清茶,一碟熏梅,半篓红橘。风日晴暖,熏风阵阵,将暖阁四面的纱帘轻轻吹起,一派清雅恬适之乐。
坐在右首的周梓允身着紫色的四爪团龙纹绸袍,慵倚在扶手上双目微阖,一把折扇合着鼓板的节奏在左手心轻轻打着,头也一下一下点晃起来。
鼓息笙默之后,他睁开眼笑问一旁来客:“这从苏州请过来的戏班可还能入梁大人的耳?”
隔桌而坐的梁锦呈抿了一口手中的茶,“贤王雅人深致,所用所及自然都是极好的。不过贤王的寿宴本当是热闹非凡,为何就请了下官一人?”
“本王不是那喜欢热闹的人,吵吵嚷嚷反而厌烦。”周梓允淡淡应着把身子往左靠了靠,“听闻梁大人善音律,抚得一手好琴。正好近日本王得了一张雷九霄所制之琴,想请梁大人赏鉴。”
手中的扇柄在桌上蜻蜓点水,两个下人得了示下连桌带琴抬了上来。<
梁锦呈搁下手中茶盏,起身踱步绕到琴桌后,手指顺着琴身缓缓抚过,小心又珍重,像是在摸一匹名贵的绸缎,一边抚摸一边口中啧啧不迭。
等将手收回,他退开一步由衷赞道:“不愧是名师手笔,琴身稳固,琴制精湛,是一张难得的好琴。”
“梁大人不上手亲奏一曲吗?”
梁锦呈摇头淡笑,“下官爱琴成痴,若是上了手,估计很难不想据为己有。既然不能相守,不如一开始就不相知。”
“哈哈哈,梁大人这是视琴如美人啊。宝剑赠知音,红粉送佳人。这琴.......”周梓允眼尾一挑,“本就是要送与梁大人的。”
说话间下面的人已经颇有眼力地在琴桌前放好琴凳。梁锦呈不但没有近前,却又退开了一步。“下官无功不受禄,不曾为贤王效力怎好受此恩惠。”
周梓允捻起一粒熏梅投到清亮的茶汤里,心思仿佛都被漾起的水纹吸引。他就这般静静盯着盏中茶汤,须臾才幽幽说道:“本王虽不敢自比子期,却是真心想为这张琴寻个知音。梁大人啊,你看轻我了。”
他说得情真意切,梁锦呈思忖片刻后走到琴凳前面,撩起袍子后片往上一掀,坐了下来。
“既是如此,下官便以这曲《良宵引》恭祝贤王朱颜长似,喜乐无边。”
他抚琴姿态极美,挑弦如宾雁衔芦,抹弦似鸣鹤在阴。指下琴音落落,婉转安闲,虽是白昼却也有月夜清风,良宵雅兴的况味。
周梓允再度将眼阖上,似沉浸于雅音韶乐之中。
一个穿石青色交领袍的小太监从侧门快步走进来,俯身在周梓允耳边说了什么,言毕待他睁开眼,便将袖中的一页纸呈上。
他漫不经心瞟了一眼纸上内容,叠了两叠放在茶盏旁。小太监也未走开,垂手伺候在一旁。
一曲终了,待琴音尾泛静停梁锦呈方才起身行礼。周梓允掸掸眼尾湿痕,嗓音喑咽。“梁大人的琴技臻于化境,‘鸣皋’终是有了好去处。”
“琴寻良主,人亦何哉。”
“那梁大人可同这‘鸣皋’一般?”周梓允一双明目看向梁锦呈。他虽比梁锦呈矮上半头,但此时目光灼灼,竟有俯压之势。
梁锦呈放下方才抚琴时挽起的一圈袖,斜睨了一眼侍奉在侧的小太监。周梓允会意,挥手将人遣走。
梁锦呈方道:“陛下雄才大略,至圣至明,得遇明君实乃天下之幸,也是下官之幸。”
周梓允却是意味深长地一笑,“梁大人倒也不必如此谨慎。我虽只是个闲散王爷,但也并非对朝中局势全然不知。你之于大哥正如仲父之于公子纠。”
梁锦呈心中暗想,这个八贤王他将太子比作公子纠而非桓公,就颇值得玩味。可他面上,唯有一片叵测的沉静。
“太子仁爱识达,慈善殷勤,是圣上亲选继承大统之人。辅佐太子便是侍奉圣上。”
周梓允从篓中拣了个橘子递给梁锦呈,把话头转开。“听说梁大人同左佥都御史温鹤引温大人是挚交好友?”
“此言不虚。下官同温大人同是德嘉三十五年的进士,私交甚笃。而且因着他姨母嫁去衢州的缘故,还沾了些远房亲。”梁锦呈恭敬接下橘子,拿在手中。
“那温大人病殁于西南梁大人应是悲痛万分吧?”
梁锦呈面沉如水,却不知那水下酝酿着怎样的波澜。“贤王想问什么,不妨直说。”
“闲聊而已。不过是前两天得知温大人的棺柩在归葬途中竟然丢失了,想问问梁大人是否知道此事。”
“哦?”梁锦呈虽是疑问出声脸上并没有多少惊讶神色,“归葬事宜由礼部负责,下官并不知道其中细节。不过,贤王怎会知晓此事?哦,对了,贤王妃的妹妹嫁给了南安王,这西南边境的消息果然是灵通。”
周梓允展开折扇,看着洞庭秋月的扇面,目光渺散了一下,思绪似乎飘到了远处。
“有关温大人的消息确实是从南安王那里知晓的。之前温大人来湖广督察洞庭湖围垦之时本王曾与他打过点交道。虽然交情不深,但也颇有好感。所以曾让南安王帮忙看顾一二。”
“想不到贤王竟是如此念旧之人,”梁锦呈把玩手中红橘,低头哂笑,“据我所知温大人身体向来康健,此番奉旨前往云南巡检皇木采办却突然病逝,就连归葬还要被人侵扰,实在太过蹊跷。”
周梓允突然抬眼,“梁大人的意思,温鹤引不是死于急症?”
梁锦呈本来有些猜想,看他这般反应心中却又生了疑。他微垂睫帘,将眼底情绪掩尽,从袖中抽出一方本白罗帕将揉过橘子的手指一根根擦拭干净。
“这个下官不敢随意揣测。不过温大人既然是在云南任上卒的,也许南安王了解的情况会多些。贤王何不问问他?”
“多谢梁大人提醒,来人,”言落,便有下人上前伺候。“将这古琴用琴匣装好,送到梁大人的府上。”
“贤王美意却之不恭,那下官便多谢王爷了。”
接下来两人再不谈朝中事,只是天南海北琴棋书画的闲聊,倒也融洽自在。晡时将尽时,梁锦呈起身告辞,临行前对周梓允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
“方才王爷说自己是个闲散王爷,可这’闲散‘二字最是难得啊。”
上面风真大啊。
温鹤引心里这般想着就不由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