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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0章桌上火锅桌外雪

第390章桌上火锅桌外雪

汝州一个边境小国,颍川郡境内一个僻远小县,有座名为灵境的陈旧道观,很有些年头了,建造在一个小山头上,这小山头其实就是个稍微大点的土包。

前些年,此处下了一场百年难遇的鹅毛大雪,愣是将经久失修的道观给压塌了几间屋子。观主洪淼求爷爷告奶奶四方筹钱,重建完屋舍后发现手头还有点余钱,干脆就将道观里里外外全部修缮了一遍,再给供奉的两位祖师爷的泥塑神像贴上金箔。这让洪淼颇为自得,几乎每天都要专门去山脚看看道观全貌,只觉得好个气派道场,古木成荫,新建祠庙镌古篆,小道两边种老槐。

这座灵境观并无半点出奇之处,想要找出个攀亲戚的道教老神仙都很困难,以至于只有洪淼是唯一拥有道士度牒的正式道官,而洪老观主还是个外乡人。事实上,往前推个三百年,历代观主就都是外乡道士了,只要任期一到,就会毫不犹豫离开此地。实在是这地方的天地灵气太过稀薄,就不是个适宜修行之所。

想要成为道官,以及之后如何升迁,说简单也简单:一靠境界,成为练气士;二靠学问,也能够授箓;三靠家世,只要肯花钱,终究是有门路可走的。那么,一座道观也是差不多的光景,故而各郡道观往往是大道观越来越规模宏大、香火鼎盛,小道观越来越香火冷落、难以为继,而这灵境观就是个三不靠的……靠山倒是靠山,只是在这平原地界,可怜道观就杵在一个孤零零的小山包上,走个几十步就能登顶。

次一等的科举也是差不多的年景,别说进士老爷了,最近两三百年,就连举人都没有一个。至于到底是两百年还是三百年,谁还去记这个呢,反正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甭管是道官还是科举,也不晓得到底哪天才能破了天荒。

其实洪淼年纪不小了,虽说看着不过甲子岁数,实则将近百岁高龄,却还只是个候补道官。只是这种事情,家丑不可外扬,自己心里有数就是了。一般俗称为观主的住持道士是不论大小,每座道观都会有的。但是方丈却不是常设职务,而且有些方丈会兼任数座道观,必然都是一国之内的得道高真了,那种能够瞧见皇帝陛下的高人。

按照道观老人们的某个老说法,道教宫观庙庵皆有,唯独不称寺。此外,道观的方丈老爷与那西方佛国是通用的,就像那十方丛林与子孙丛林的说法差不多,僧道都有差不多的规矩。当然,方丈一说还是在僧人那边更为流传,但是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也争来了道士这个称呼?可要说道观里边有年轻人刨根问底:“道士?咱们不是一开始就是道士了吗?”那么就肯定要挨句怒斥了:“你知道什么,这等秘事内幕,以后等你家祖坟冒青烟,当了道官老爷,自然就晓得了。”

而所谓的灵境观老人们,其实就是两人,当然都是没有道牒的,一个是兼差的庙祝,据说是因为祖上拿出几亩良田给了道观,才来这里领份薪水,毕竟蚊子肉也是肉。外加一个典客道士,也是兼了知客的。至于洪老观主,更是能者多劳,就连账房执事的打算盘差事,也都是老观主亲力亲为。

一国诸郡,大小道观,几乎都是官方建造,能够比拼的其实就三件事:其一,是否敕建,唯有帝王御赐,山门匾额上才有“敕建”二字;其二,道官数量多寡,以及供养,也就是香火旺不旺,大香客多不多,善男信女多不多。在青冥天下,丛林庙要更为规模宏大,道官众多,因为名义上属于天下所有道众共有,并无私产。从某种意义上说,可以理解为全部归属白玉京就是了。

今天一大早,洪老观主就又去山下散步了。山外积雪深重,风景倒是不错的,老道士双手负后,转了一圈,又开始缓缓登山。此时的他已是满脸愁容,不时长吁短叹。

穷乡僻壤,出个正儿八经的道官老爷实在是比登天还难哪。道观小到只要推开大门就能瞧见主殿,除了钟楼鼓楼,连个两层建筑都没有。实在是穷啊,富人有千百种好活法,穷人唯有一种苦过法。

颍川郡下辖五个县,官府建造的道观总计三座,照理说,灵境观再不济,也不该只有这么点香火,问题在于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就得丢。只说隔壁县的那座道观,运道好,祖上阔过,建了一座邱祖殿,据说珍藏供奉着朝廷御制刊刻的一部道藏,所以本县香客宁可走远路,都要去那边烧香。

洪老观主最近几年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哪天能够帮灵境观建造出一座财神殿,道观里边的年轻人听说老观主睡觉说梦话都在挂念着这么件事呢。

连同洪淼在内,这里的常住道人总共就只有六个,名义上顶着个庙祝身份的刘方并不住在山上。

洪淼走入道观,发现只有管着灶房的典客常庚,至于其余几个,不日上三竿是绝不起床的。常庚先前敲过了晨钟,估摸着是闲着没事做,就开始扫地,见着了老观主,怀抱扫帚打过招呼,轻轻跺着脚,低头搓手呵气。

常庚年轻时候是灵境观为数不多的大香客,翻账簿一算,给了道观差不多三百多两银子,还赠予道观不少书籍。当然,常庚坚持说是借给道观的,最少值个七八十两银子。就这么一笔前任观主留下的烂摊子糊涂账,使得后来家道中落了的常庚得以带着个穷亲戚来这儿混口饭吃,不然捞个每月可以领薪水的“常住道人”身份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一县之内,想要托关系进入灵境观的人不在少数。

洪淼与常庚点头致意,去主殿里边转了一圈,又跨出门槛,去道观大门口站了一会儿,返回院内,常庚一张皱巴巴的脸庞硬生生挤出个笑脸,问道:“洪观主,是在等人呢?”

洪淼笑着摇头,开始在院内步斗,常庚就拖着扫帚站到一旁去。陆陆续续地,从一边屋子里走出三个年轻人,双手都插在棉布道袍里边,缩着肩膀,打着哆嗦,呼出大口大口的雾气,看着观主瞎逛,看多了,着实没啥兴趣,就各忙各的去了。

山上开辟出了几块不相邻的菜园子,至于私产田地,道观倒是有个十几亩,大半都是县衙划拨出来的——终究是辖境内的一棵独苗,总不能眼睁睁看着断了香火。

最后一个走出屋子的是个睡眼蒙眬的少年,模样只能算是端正,一样是低头哈腰,双手插袖。少年先与常庚喊了声常伯,老人笑着点头致意。其实扫地和晨钟暮鼓本都是少年的差事。

等到洪淼步斗完毕,名叫陈丛的少年这才喊了声洪观主,洪淼还是只点了点头。平时他对这一老一少也没什么好脸色,好吃懒做谈不上,但是他们俩跟其余几个一般德行,能偷懒就绝不主动揽活,实在是让洪淼喜欢不起来。

除了陈丛,另外三个年轻人分别名叫马重、土膏、林摅。其中马重跟庙祝刘方又是亲戚,因为私底下刘方承诺再过个几年,愿意再给灵境观两亩田地。至于几年到底是几年,洪淼也懒得追问了,反正自己卸任之前,如果刘方还是没有跟道观交割地契,就一起卷铺盖滚蛋。

马重这家伙早就想好自己的道号了。他年少时上过学塾,喜欢看书,但课业马虎,经常偷摸去隔壁道观的庙会,就为了看路边摊上的杂书,什么连环画、志怪传奇、公案小说、烟粉灵怪之类的,都舍得花钱。约莫是看书把脑子给看傻了,马重一直怀揣着某个痴人说梦的妄想,时不时就问洪淼是不是书上说的那种世外高人。

至于林摅,光是看他的名字,就知道家里有点本钱了,一般穷苦人家,取名不会用这么生僻的字。外人习惯性称呼他为林虑,道观这边就跟着喊了,林摅也懒得计较。林摅家在县城开了好几间店铺,也算家底殷实,因为爹娘嫌他总喜欢惹是生非,就花钱托县太爷……下边的工房攒点帮忙,交给洪老神仙“严加管束,劝导向善”。

只有土膏是靠真本事考进灵境观的,等于是在此求学,因为有个奇怪的姓氏、罕见的名字,就一直坚信自己是个大有来历的,其实也就是个乡野村民出身。

马重总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林摅每天嘻嘻哈哈,热情开朗,好像与谁都能称兄道弟,还经常翻脸,事后又跟个没事人一样了。土膏最喜欢对陈丛摆脸色,而陈丛也是个焉儿坏的,次次不吃亏,即便这里亏了,也总能从别处找补回来。他们几个里,真正打过架的,其实是马重跟林摅,就在屋子里边。那会儿土膏眼神游移不定,谁都不敢得罪,而陈丛则自顾自躺在靠窗边的炕上,手上翻转着一枚铜钱。

出家、入道十五年,是一道极其重要的分水岭,有不小的门槛,跨过去了,或者说熬过去了,哪怕依旧无法考取道士度牒,或是无法找到某位道官担任自己的度师授箓,没办法有个正式的道统法脉,就可以去县衙领份差事,比如在户房当个管着鱼鳞册户籍的攒点,身份地位是要比一般胥吏高出一大截的,就算是县太爷和县尉这样的官员,在县衙见了面,都有可能愿意停步闲聊几句。

马重和林摅就都在等这个,在道观熬满至少十五年就有机会去衙署任职,也算有个铁饭碗了。胥吏也分三六九等,在道观镀金过的,总能捞到一些既清闲又有油水,还可以在街坊邻居那边不讨骂的好差事,起码要比某些胥吏更像个官老爷。比如仵作,还是个世代相传的官职呢,是个好差事吗?当然算不上。虽说是个不可或缺的位置,而且更加是铁饭碗,但是总会让老百姓觉得不自在。

早课结束时,典客常庚也在厨房忙完,可以吃饭了。之后休息半个时辰,就又有课业等着了。洪淼坐在蒲团上浪费口水,其余几个就像陪着老道士一起空耗光阴。

只有土膏偶尔可以去洪淼屋内翻看那几本珍藏多年的书籍,不过土膏发现不少老观主所谓的私家藏书都钤印有一枚相同的藏书印,土膏用屁股想都知道是那个典客常庚的家藏旧书,很多次都想着帮老观主撕掉那些盖章的书页,那不就等于是销赃了嘛,只是终究没敢下手。

飒飒松风,一天天地,就这么撞罢晨钟又暮鼓,每天做完课业吃完饭,睡觉醒来又是一天,光阴如水悠悠过。

昨夜又下了一场大雪,天地如人披狐裘。离道观约莫两里路之处有条河,河上有座木桥,陈丛经常一个人下山去那儿闲逛。今天他换上了一双皮质旧靴,在木桥上使劲蹦了几下,桥上积雪便如白银撒落在冰面上。

少年记性极好,过目不忘,灵境观里边屈指可数的那些藏书,他只是翻过一遍,就有诸多自己的见解,这让他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就像……上辈子早就看过这些书一样。

而且陈丛发现自己好像总会有些莫名的感伤或是喜悦之情,所以最终他得出了一个完全讲得通的结论:他娘的,我该不会是书上说的修道天才吧!

陈丛咧嘴一笑,蹲下身,抓起一捧积雪拍在脸上:冷静,要冷静,要克制啊。

听说前不久,府城有从别处流窜过来的鬼物作祟,坏了好几条性命。很快,朝廷就派了一拨道官下来。然后,老观主洪淼好像一夜之间就又老了十岁,经常站在道观门口,好像在等人。再之后,道观里边就来了两个陌生面孔,一男一女,都没有穿道袍。

彼时他们几个都蹲在檐下排成一排晒太阳,那个男子好像多看了土膏几眼,面容冷清的年轻女子倒是打量了所有人,最终视线在马重身上短暂逗留,只是都不算太过上心。她与一旁的洪淼不易察觉地微微摇头,洪淼微微叹息一声,似乎有些失望,又不至于太过失落,大概早就有心理准备了。

委实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几个孩子已经是他这些年在一县之地能够找到的最好的道官坯子了。

如今这拨孩子其实还不清楚一事:想要担任一座官府道观的住持道士,除非是那种学问极深的饱学之士,否则修为必须是洞府境起步,而洪淼就属于后者。洪淼修行不错,唯独在读书上不太开窍,而授箓一事,许多考试是绕不过去的,所以一直卡在候补道官身份。洪淼之所以依旧能够补缺灵境观,就是靠着观海境修为,当然,这跟灵境观与肥缺半点不沾边也有不小的关系。

为了拦阻那只过境的凶悍鬼物,洪淼其实已经受了重伤,虽然跌境了,却是有功劳的,会被府城衙门记录在册,如果不出意外,还会赐下一颗保命的延寿仙丹,极为珍稀,是花钱都买不着的好东西,但却无法继续担任这座道观的观主了,说得简单点,就是可以去府城某个清水衙门养老了。

对这几个孩子,洪淼是有自己的打算的。

马重资质最好,被洪淼寄予厚望,当然,比起那些大道观里边的修道俊彦,还是差距很大。

林摅就是个混日子的富家子,不去谈了,道观香火很大程度上靠他家的银子救济。洪淼自己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家底家当几乎都拿来炼化为那点可怜巴巴的天地灵气了,结果在道观殿内,洪淼几次暗中观察,那几个小王八蛋不是打瞌睡就是懵懂不觉,就没一个能够察觉那份气机涟漪的。其实这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连同马重在内,以后能否修行,不好妄下定论,但是至少可以肯定,没有天生适宜修道的那种真正天才。

土膏筋骨强健,有可能习武,此外还是最有希望凭读书考取候补道官的一个。

至于陈丛,记性不错,勉强能算个读书种子,在道观里读点书,打好底子,以后去参加科举就是了,不奢望考中举人,将来有个秀才功名,成家立业总不是难事。

而这两位江湖上的奇人异士是府城的旧友,男子叫宋拓,女子名谈薮。

宋拓是位五境武夫,好歹跻身炼气第二层了,又是走内家拳的路数,那么再打熬十几二十年的体魄,跻身六境都是可以想一想的。只要跻身了六境,在任何一座府城都可以赚个不低的官身了,哪怕开馆收徒、开山立派都毫无问题。何况宋拓与赤金王朝的鸦山某位七境宗师都是好友,这位金身境武夫听说是那位林师某个嫡传弟子的再传弟子。在汝州,有没有一个或几个鸦山的江湖朋友,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山下武夫、山上修士、衙门道官,概不能免。

谈薮则是走私箓路途的练气士,极为年轻的洞府境,毕竟她不到四十岁就是个中五境神仙了。而且谈薮家学深厚,是有私人法坛的,简单说来,就是有资格做私箓买卖,官府不会扶持,却也不至于明令禁止。据说她最早名籔,后来不知怎的,大概是“籔”这个字实在是太过生僻,就改成了相对简单的“薮”。

进了屋子,关上门后,洪淼苦笑道:“可惜不是春季,否则不敢说拦下那龙门境鬼物,多阻拦片刻,总归不是奢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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