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终
梦终
锦织兮提着大包小包出现在病房门口时,幸村精市有一瞬间的恍惚。
阳光从她身后漫进来,将她苍蓝色的发丝染成透明的金箔,松松挽起的丸子头垂下几缕卷曲的碎发,衬得小脸白皙如玉,仿佛时光都不忍在她身上留下痕迹。
“茶碗蒸,烤鱼片,酸奶,芝士蛋糕,雷诺阿的画集,还有你的小雏菊…”她喘着气将东西一件件放在床头柜上,裙摆掠过地面时带起细微的风,“香蕉、西瓜、菠萝也都买好了,怎么样?我是不是很贴心?”
幸村精市靠着枕头,蓝白条纹病号服松垮地罩在他消瘦的肩线上。
他下意识攥紧了被角,手背上交错的针痕微微泛青,病痛磋磨让他眼角生出细密的纹路,昔日凌厉的鸢尾紫色眼眸如今像蒙尘的琉璃,此刻却映出惊涛骇浪,“小兮儿?”声音干涩得像是枯叶碎裂,“你怎么会…这么年轻?”
锦织兮忽然笑起来,眼尾弯成新月,冰凉指尖抚过他眼角的皱纹,那双手还保持着年少时的白嫩,“怎么?难道我一个阿飘还不能化个妆了?”语气俏生生带着嗔,恍若多年前每个醒来的清晨。
幸村精市低笑时胸腔发出轻微的嗡鸣,他握住对方的掌心贴在颊边,像拥抱一场易碎的梦,“小兮儿在我心里永远二十岁。”他消瘦的指节绷出青白,仿佛握住的是湍流中最后一根浮木,“你是来接我的吗?”
锦织兮抽出手替他摆餐盒,茶碗蒸的热气氤氲而上,模糊了她睫毛上挂着的细碎水光,“不然呢?谁让你不好好住院的?”
餐板被琳琅满目的食物铺满,她低头拆烤鱼片包装时,后颈露出一小截脆弱的弧度,苍蓝色发丝垂落其间,那是他午夜梦回时都不敢触碰的幻影。
幸村精市的目光始终追随着她。
阳光描摹着她耳廓透明的绒毛,恍惚间仿佛能看见光阴从她肩头流淌而过,而自己枯槁的手背在对比下如同皲裂的树皮,他忽然轻声说,“我们回家吧。”
这句话烫得他喉咙生疼,是横亘半生未能出口的锈钉终于被撬动。
锦织兮拆包装的动作顿了顿,再擡头时眼圈已经红了,却笑得格外明亮,“嗯,一一还在等我们。”
“你说你真是年纪大了~挑的什么女婿?只会欺负女儿…她都跟我说了,她最喜欢的还是那个托里斯,小她四岁而已,这次我做主,你必须同意!”
“都听你的。”幸村精市哽咽着点头,紫蓝色眼底泛起涟漪,执拗半生的坚持忽然如雪崩塌,只剩眼前人含泪的笑靥越来越清晰。
锦织兮忽然哭出声来,眼泪一颗颗砸在餐板上的雷诺阿画集封面上,那是他们当年在旧书店一起淘到的初版,现在她用手指胡乱去擦封面的泪渍,反倒晕开更大片的水痕,“风太大了,迷了眼睛…”
“那…我帮你把窗户打开?”幸村精市微笑着擡起瘦削的手,袖口滑落露出青紫的针孔注射痕迹。这个动作让他喘了口气,却依然维持着当年打趣她时的温柔眉梢。
“你就只会欺负我。”她攥着床单的手指关节发白,嗓音里浸满潮湿的委屈,“有本事对外人也这么硬气啊!当年被征表哥算计就算了,现在还要被两个小孩子欺负…”
幸村精市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她却立刻俯身替他拍背。冰凉发丝扫过他颈侧时,他闻到她身上若有似无的香气,“那小兮儿有机会帮我欺负回来好不好?”他喘匀气后轻声说,疲惫的眼眸被某种光彩点亮。
“征表哥家就没有一个好东西!”锦织兮痛骂。
“我也这么觉得。”
他们像年少时那样额头相抵而笑,直到她冰凉的泪水滑进他衣领。
幸村精市摸索着从枕下取出天鹅绒戒指盒,蓝宝石在阳光下泛起涟漪般的光晕,“对了,这个给你。”
戒圈内侧刻着细小的英文纹路,正好契合她纤细的无名指,“你挑的那对女款被高尔吉亚买走了…我后来找到它的设计师,让他按你的尺寸重做了。”
锦织兮压抑着哭腔,质问,“为什么不早点儿给我?”
“因为你一生气就离家出走…咳咳…”幸村精市笑着咳嗽,肺叶像破旧的风箱,“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那是因为你做错了事还不道歉!”
“你还误会我不爱你了?”幸村精市专注地看着他的爱人,他怕自己会忘记,会消失,会死亡,他想要将她牢牢地记在脑海里。
“那你扪心自问,你当时是不是把我忘在脑后了?网球比我重要,家族比我重要,那些仇恨也比我重要?”锦织兮挺直了小胸板,控诉。
“你最重要…从来都是。”幸村精市粗粝的指腹慢慢地拭去她的泪水,他的笑容温柔,像是用尽了半生的气力。
窗外暮色开始沉降,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
锦织兮忽然扑进他怀里,这个动作让监护仪发出细微的嘀声,但她只是更用力地抱紧他消瘦的脊背,“别以为说点好听的我就原谅你…”哭腔里带着娇嗔的威胁,仿佛岁月从未将他们分离。
幸村精市最后望了一眼窗外,夕阳正将云朵染成雷诺阿画中的粉橘色,小雏菊在晚风里轻轻摇曳。他闭上眼时感觉有冰凉的唇落在额头,听见她说我们回家,于是所有疼痛都化作她发间的香气。
监护仪发出悠长的蜂鸣时,护士看见窗台那盆枯败的小雏菊忽然绽出新蕊,而幸村精市无名指上的蓝宝石戒指在暮色中微微发亮,坠着他一生未曾落下的泪。
繁华落尽,只剩一场空。
神奈川的海风依旧吹拂,却再也带不走弥漫在空气中的悲伤,而在某个宁静的墓园里,一束新鲜的白玫瑰静静地躺在墓碑前,花瓣上还带着晨露,仿佛刚刚有人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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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村精市病故后,家族一下子失去了主心骨,又因先前的疯狂报复消耗了太多底蕴,不出几年就日渐衰落,那些曾经依附的势力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一片萧瑟。
新任家主虽不能带领家族重现全盛时期的辉煌,却也算得上守成之主,勉强维系着家族运转,只是从他稳步前进的步调来看,幸村精市临终前的最后一道指令,终究是完不成了。
反倒是当初内部分裂的赤司家,竟在谁也没料到的情形下迎来了转机——消失多年的赤司征十郎突然回归。
他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重新出现在众人视野中。
没有人知道这些年来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事,但他回归后所展现的雷霆手段比年轻时更甚。那双蔷薇红色的眼瞳中沉淀着深不可测的决断,每一个指令都精准而冷酷。
他以惊人速度和效率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家族,快刀斩乱麻地处理内乱,重新整合资源。那些曾经趁机作乱的旁系,虎视眈眈的世家,蠢蠢欲动的势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不得不悄然蛰伏。
至于对双子的具体处理结果,外界就不得而知了。
只是重伤的赤司瑾月很快退居幕后,不再参与家族事务;而犯下大错的赤司落景更是下落不明,仿佛人间蒸发了一般。
赤司征十郎以铁腕拨乱反正,虽然过程必然伴随着血腥与冷酷,但效果显著,岌岌可危的赤司家竟真的被他强行稳住,保住了世家之首的地位。
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幸村家的新任家主虽然一事无成,倒是阴差阳错地达成了他叔父的另一桩遗愿,也不知道他从哪里听来的小道消息,他知道了叔父此生挚爱并不是那位皇室公主。
于是在叔父去世后,他特意将他的骨灰安葬在神奈川海边的庭院里,就在幸村兮的墓碑旁边。
神奈川晨露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芒,仿佛是谁留下的泪珠,这里安息着幸村精市和他此生的挚爱,两个生前未能相守的灵魂,终于在死后得以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