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五十一章“你我当年若有子嗣,立为……
日晖下,女子一身青袍立于御案前,眉宇间盛满了怒气。
在黎靖北的印象中,唐璎向来给他的感觉都是婉约的,漠然的,疏离的,他甚少见过她这般凌厉之态,他依稀记得,她最后一次动怒还是自请离宫那日。
思及此,黎靖北的心猛然一抽,加快脚步来到书桌旁,从她手中抢过奏疏,神情间有些无措,“阿璎…”
唐璎松手,任由奏章从指尖滑落,眼底寒色未消,语意凛然,“我已经看完了。”
密疏来自大理寺少卿董穹,董穹和钟谧一样,都是黎靖北潜邸时期的旧臣,此人既是废妃令的发起者之一,又是楚夫人死后第一时间带头抓捕古月的人,是以唐璎对他印象深刻。
密疏所述之事乃先帝宫中的一桩惨闻,彼时嘉宁帝子嗣稀薄,人至暮年膝下仅得三位龙子,嘉宁末年,恭王和靖王相继离世,仅留下黎靖北一根独苗。
嘉宁十九年,丧子后的先帝病体垂危,新进宫的胡贵人却突然怀了孕,数月后,太医预测是男婴,太皇太后闻言大喜,撂下了许多赏赐,责令阖宫仔细些,唯恐胡贵人磕着碰着,伤及子嗣。
饶是如此珍之重之,胡贵人还是在七个月后小产了,原因不详,直至前几日,胡贵人的贴身侍女出宫嫁人了,所嫁之人“恰巧”是个大理寺官员,为董穹下属。
没过几日,那官员上马时不慎摔伤了腿,董穹前去探望,这才从下属的妻子,也就是胡贵人当年的侍女口中处得知胡贵人家中还有两个读书的弟弟,胡贵人去世前几日三人还有书信往来,得知消息后,他心下有疑,便将此事禀告了黎靖北。
经帝王准许后,他对胡家兄弟展开了调查,还真被他查出了胡贵人当年小产的真相。
胡贵人四岁开蒙,长大后更是头脑聪颖,满腹经纶,才华不在男子之下,往昔在胡家时,两个弟弟的学业都是由她把关的,只是在她入宫后就再也管不着了。
她身怀龙子时,恰逢春闱在即,胡贵人放心不下两个弟弟,便挺着个大肚子,整夜挑灯替他们梳理考试内容,以致积劳成疾,身心俱乏,生产时大出血,最后一尸两命。
董穹以小见大,先是夸了一番女子读书的益处,例如胡贵人作为长姐,以自身所学惠及家中两个弟弟云云,并建议废掉“女子为官不过五品”的限制,又点出女官政策的弊端——据各县申报,今岁新生婴孩的数量比往年低了近两成左右,若咸南就此人丁减少,长此以往,将为祸患,特此劝谏女子入仕的首要条件是先成家,凡入仕的女子,必先有子嗣,才可当官,方可保咸南人口兴旺,社稷无虞……
洋洋洒洒的一篇下来,密疏的最后,还有他“自己”的一些谏言——即各家各户中,凡有女子入仕者,朝廷可视子嗣多寡予以补贴…
因胡贵人的事特属皇室隐私,董穹便“合情合理”地采用了密疏的形式,不必通过内阁票拟,便可直达天听。
饶了一大圈,唐璎哪里还不明白,这份奏疏分明是黎靖北授意的,包括那条“女子必须先有嗣才能当官”的条例,一看就是黎靖北的手笔。董穹是皇帝最忠实的拥趸,他的意思就是天子的意思,更何况那密疏上还落了天子御笔的批红。
唐璎被气得脸色涨红,忍无可忍地将奏折往地上一掷,质问黎靖北:“这便是陛下一直以来所倡导的‘男女平等,取仕公平?’”
黎靖北平静地看了她一眼,倾身捡起奏折放回御案上,并未被她出格的举止激怒,淡声反问:“你觉得不妥?”
不妥?何止是不妥!这政策分明就是用来压榨女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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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璎冷笑一声,“陛下好算盘,先是把女子当成生育的工具,再让其入仕为朝廷做牛做马,您此举和驯养牲口有何区别?!”
黎靖北眉梢一挑,似乎隐隐有了动怒的迹象,却还是被他压回去了。
良久,他反问唐璎:“那你说,女子为官后,谁来顾家?”
唐璎没有回答,半晌,她低声问了句:“让男人相妻教子很丢人么?”
这本是大逆之言,此话若传出去,足以让朝中官员破口大骂,令深闺女子瞠目结舌,可她还是说出口了,为那些即将遭受不公的女子。
黎靖北倒是不以为忤,默然片刻后,道:“不丢人。”
他顿了顿,声音有些低沉,“可改革并非朝夕之事,只能循序渐进,朝令夕改也只会让人认为我咸南法度不严,遂不可一蹴而就。任何一个即将出台的新政,有人受惠,就必会有人受累,均衡好各方利益才是朕应当做的,况且…”
他垂下眼睫,狐眸中映着疲累,“新政也好,旧政也罢,朕也是人,有些东西朕只能保证在有生之年尽力
去完善、去改进,却无法瞬间就做到完美。”
唐璎尚在气头上,只觉得他说的这番话牛头不对马嘴,讽笑道:“陛下嘴上说欣赏女子,敬佩女子,让女子为官只为广纳贤才,让男子相夫教子却又不肯,莫非骨子里仍瞧不上女子?”
此言一出,黎靖北并未辩解,一汪幽潭似的狐眸平静地注视着她,“你当真这样想?”
不知为何,被他这样看着,唐璎忽然就想避开目光。
未等她有所反应,黎靖北将董穹的密疏摊开,沉声道:“如今我朝男性官员中尸位素餐者众多,朝廷不想养闲人,才有了吸纳女官的想法,你说朕看轻女子......”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可女子当真就如此容易被看轻么?”
唐璎捏紧了手中拳,暗自警告自己不要被他的思绪带跑。
黎靖北凝视着她,续道:“太祖皇帝时期的尹眉,先帝时期的郑弦,裴姒,以及如今的月夜,仇锦,以及…过世的何清棠,她们这些女子,哪个不比须眉强,朕正是因为欣赏女子,肯定女子,才会推行政策惠及女子,饶是如此…”他顿了顿,“却不能不顾及子嗣问题。”
黎靖北走近她,眸中无悲无喜,还有很多她看不懂的情愫,“你我当年若有子嗣,即便只是个女子,若有治世之才,立为储君又何妨?”
他的眸光太过悲凉,看得人心里空落落的,脏腑的某一角好似塌陷了,唐璎微微一慑,闭上眼,让浮动的思绪平静了下来。
是啊,她不该把对他的私仇带到公事上来。
仔细想来,以她对黎靖北的了解,他并非瞧不上女性,否则也不会力排众议推行女官,但他所谓的男女平等,一定是建立在社稷优先的基础上的。
咸南以农工为主,人力是维持整个国家存续的命脉,种田、打仗、修建大型宫殿、庙宇等都要耗费不少人力,所以人丁兴旺对一朝的安稳来说至关重要。
黎靖北欣赏女性,看重女子为官的能力,但发心不纯,他想为朝廷选拔优良人才,对以男性为主导的官场形成竞争压力,女官的引入便是他的筹码,只可惜,子嗣的绵延主要掌握在女性手里,男性无法生诞育,否则,也不会有这般“先生育,后入仕”的可笑条例出来。
思索过后,唐璎彻底冷静下来,肃容道:“固然陛下认为您自己的做法没有问题,可臣以为,您此举有违您壮大女权的初衷。”
她扬起头,一双清润的鹿眸淬满了犀利的光,认真回视他的目光,“入仕就是入仕,若有“先生育”的门槛在前,女性依旧只是生育的工具,依旧屈居于男权之下,于女性地位的提升并无助益,她永远被生育的枷锁束缚着,而至于您想要的制衡…”
她执起棋案上的一枚白子,缓缓放下,“永远都不可能达到。”
黎靖北眼皮微动,目光挪向那枚白子,并未接话。
两人观念不同,唐璎不想与他再辩,撑着御案站起身,向君王请辞。
“臣理解陛下的顾虑,然臣亦有自己的坚持。若您真心想启用女子,那臣认为,女性在生育的自主权是不能让渡的,现如今的女性被男权压榨着的,本就处于水深或者之中,若您无力改变现状,也请您至少不要将他们拖到官场上再做牛马。剥削就是剥削,请您不要再拿所谓的“惠女政策”做幌子。臣亦是女子,在此一事上,自会与全天下的女子站在一边,死不退让。”
说罢,未等他吩咐,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黎靖北没有挽留,正如她曾经所说,他们往后只是共事的关系,并非共谋。
只因他最先动心,他在她面前一向是弱势的,一向都是最先妥协的一方,但为了母后和曾经的誓言,为了呕心沥血数年的努力,这次,他绝不能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