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锁链带着他坠入无尽黑暗,周刻意识陷于迷乱,恐慌、愤怒、一切情绪都被湮灭在其中,躯壳不听使唤地顺从锁链,任由着拉扯着颠簸的神魂回归沉没之地。
齿轮旋转声在黑暗里响彻过七声,他忽然感觉到冲破了一层屏障,伴着撞碎的爆破声,身体从凝滞的海水中掉进了一片柔软的泥土,仿佛从云层间坠入泥沼。
周刻意识模糊地咳嗽着爬起来,猛力的摔落并没有带来什么痛苦,只有更深的茫然。这里没有海水,没有窒息感,一切空气的流动正常无比,他摇晃着站起来,发现一身沾了细腻的海沙,双脚踩在绵软的沙滩上。
他呆滞地抬头,仰首时看见了一个以无数巨大、繁琐可怖的骨架搭建为圆罩的穹顶,那些骨架的间隙以锁链和灵力网连接填补,硬生生在这海底建起结界,隔开一块滴水不进的净土。
穹顶下,半空中悬浮着沙砾一般密集的璀璨明珠和凝固不动的水滴,将那些本该微弱的光折射照耀得明亮如白昼。
追循着他的血而来的无数海妖盘旋在这机括狰狞的穹顶外,仿佛畏惧着这蛰伏于海底安静如沉眠的庞大怪兽。
巨大的齿轮声戛然而止,周刻再呆滞地看向眼前,眉心心魔印发烫。
身前不远桃花成林,落英如雨,林间甚至还有禽兽鸟雀,生机茂盛得仿佛深海是个笑话。
这头顶是微光斑驳的海,这脚下是一座由无数骨架机括搭建的,监狱一样的孤岛。
周刻发了半晌的呆,才接受了自己从船上掉进一个海下的孤岛这样荒谬的事实。他的视线从那看不出人迹的密林移开,凝视着孤岛结界边缘的巨大骨架,喃喃自问:“那就是鲸骨?”
空气中似乎因为他的声音而出现了波动,一个缥缈虚无的白衣人影凭空出现在结界边缘的墙壁边,他抬手摸索着鲸骨,声音低哑粗粝:“鲸骨是海中最好的锻造材质。以此为墙,不阻灵流而阻世外一切有形之物。除了我的首肯,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话音落,那人影烟雾一样消失了。
周刻怔了一会,忽然无师自通明白了什么,对着空气开口:“这里是?”
周围的灵流出现了奔涌,那白衣人影又像鬼魅一样飘出来,揣着袖子背对着站在他身前不远:“这里是我出生的地方。一座与世隔绝的小岛,处在海底无数灵流的交汇处,很适合修炼。”
说完人影又一阵灰尘般消散得无影无踪。
周刻算是整明白了,这里不知道用什么邪门的道术设下了这样的场景,生人说一句话,就有这个“导游”闪现出来介绍。
周刻打消想离开这里的念头,现在只想探究一番。他迈开步伐向前走,拍了拍沾了一身的海沙,磨着牙迸出四字:“你是白蛰?”
果不其然,那人影又出现了。
他背着手用一种很悠闲的步伐走在周刻的面前,后脑勺有一段缥缈的墨巾无风自飘,但这回嗓音奇特的动听稚嫩,估计是少年时。
“白蛰,不才区区在下,生于斯长于斯,力拔山兮气盖世,天生丽质难自弃;金鳞岂是池中物,养在深闺人未识。十二出岛乘风破浪,拜于蓬莱姚景休座下,习得四十九道术,锤炼数千小法宝。平平无奇小天才,英俊潇洒美少年,噫吁剑数风流人物,还看老子。”
周刻:“……”
……炼器师真他妈会玩。
周刻不服:“白蛰是傻逼。”
虚影飘出来轻快地回一句:“傻逼喊谁谁傻逼。”
“滚!”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你的肾。是非成败转头空,唯有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周刻太阳穴边青筋突突,他决定闭嘴不说话了。小道士从绵软的沙滩走上硬实的陆地,踏上的瞬间,有草芽从脚边突兀地长出来,惹得他惊出了一声:“草?”
白影秒现:“草。”
然后秒消失。
一种奇妙的情绪涌上了心头。周刻在火大、无语、智熄间反复横跳,最后竟笑了出来。
“喂,你不是该受制于心魔吗?”
白影冒出来,还是一派吊儿郎当少年气:“妈?该叫我爹。”
周刻又笑起来,看着那来无影去无踪的白影,乐着乐着眼眶酸胀起来:“我说,你一个作古的死鬼,设置这些是想跟谁说?”
他等了一会,白影没有在身前出现,而声音从身后传来:“跟谁说……如果你留在这里,我以后能这样天荒地老地跟着你说话。但你不会留下来,大约还是会去找下一世、下下一世。”
周刻转身,那白影依然背对着他。
“但只要你踏入这片海域,我会把你重新拉回来,重温不见天日的苦处,或者回味不愉快的囚禁。总之,我这一世给你的就是这牢笼。怕不怕啊小家伙,走吧,去修炼,去飞升,逃离这监狱,别回来,别找谁。”
周刻在原地停驻了好一会,转头望向那郁郁葱葱的桃林,潜离恐怕在里面。
可他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不要上前去把他带出来。
周刻仰首:“喂,我说,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来世会来到这里?下一世,来世。”
“来世……”
那嘈杂的齿轮转动声忽然又响了起来,越转越大声,到了震耳欲聋的地步。周刻不知道还会触发什么另类的机关,杵在原地没敢动。
但他没动,脚下的大地动了。
以他所站为中心,地面突然裂开一个十字形的巨大地缝,那些活物一样的锁链从地底再度冒出来,缠绕着他的四肢将他拽进深邃的幽暗里。
*
潜离怔怔地站在桃林环绕的木楼面前。
一切都那么熟悉,木楼旁边的圈里还有肥鸡在咯咯叫,小池塘里也还有肥鱼在咕噜咕噜地吐气泡。
而楼前檐下台阶上,那个白衣人屈膝坐着,埋头摆弄着一些他看不懂的机括。
那人体质天生引来的厌恶让潜离想后退,后来被践踏得唯他独尊的身体却本能地向前走了一步。
白衣人耳朵微动,抬起头来望向他的方向,抬手揭下绑在眼间的墨巾,显露那双让人见之战栗的银瞳。
莫问岛终年飞散的桃花烙印在他瞳孔里,像一场盛大的世外红尘,那般璀璨壮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