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月下的梧桐

艺术馆音乐厅厚重的实木大门在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里面残存的琴音和掌声。深秋夜晚的凉意如同薄纱，瞬间包裹了走出来的两人。空气中弥漫着清冽的夜露气息和远处隐约传来的桂花香。

王鑫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深秋的夜风带着十足的穿透力。他侧头看向身边的葛芸汐。她依旧穿着那件米白色的毛衣，外面只加了一件薄薄的深色风衣，在路灯下显得身形单薄。

“冷吗？”王鑫脱口问道，语气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他说着，脚步已经自然地往葛芸汐那边靠近了小半步，似乎想替她挡点风。

葛芸汐轻轻摇了摇头，目光望着前方被路灯照亮的路面：“还好。”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音乐会后特有的、仿佛还没完全抽离的余韵。她的步伐不急不缓，眼神似乎比平时更悠远一些，仿佛脑海里还在回荡着刚刚那些流淌的旋律。

两人并肩走在回西区宿舍的路上。校园主干道两旁的路灯尽职地亮着，在湿漉漉的柏油路面上投下一个个橘黄色的光晕。深秋的夜晚，行人已经稀少，只偶尔有下晚自习或从图书馆回来的学生，抱着书，脚步匆匆地与他们擦肩而过。静谧取代了白日的喧嚣，只有鞋底踩过落叶的细微沙沙声，以及夜风穿过光秃秃枝桠时发出的、宛如叹息般的轻响。

王鑫落后葛芸汐半步，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身上。路灯的光线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长睫毛在眼底投下淡淡的阴影。她微微抿着唇，神情很安静，但王鑫敏锐地察觉到，这份安静之下，似乎潜藏着某种被音乐唤醒的、难以言喻的微澜。

他想起了音乐厅里她闭目聆听的样子，想起了当那首肖邦夜曲响起时，她眼睫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颤动，想起了她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模拟琴键的细微动作…那些画面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比任何华丽的乐章更让他心弦颤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她被音乐浸染的模样，那是一种比沉静作画时更柔软、也更接近灵魂深处的流露。

“刚刚…那个拉小提琴的女生，”王鑫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点小心翼翼的探寻，“她拉的…是你之前听的那首吗？就…练习室那个。”他不知道曲名，只能笨拙地描述。

葛芸汐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似乎才从自己的思绪中完全抽离出来。她偏过头看了王鑫一眼，月光和路灯混合的光线落在她清澈的眸子里。

“不是。”她轻声回答，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晰，“练习室那天是另一位同学弹的肖邦《夜曲》op.9,no.2。今晚这位演奏的是萨拉萨蒂的《流浪者之歌》。”

王鑫努力在脑海里搜索了一下，发现自己对这两个名字依然陌生。但他并不在意具体是什么曲子，他在意的是她此刻的反应。

“哦…”他点点头，又忍不住问，“那…今晚的曲子，你觉得…怎么样？”他其实更想知道的是，她喜欢吗？她沉浸其中了吗？她是否也像他注视她那样，被那旋律深深触动？

葛芸汐沉默了片刻。夜风吹动她鬓角的发丝。她的目光重新投向远方幽暗的梧桐大道深处，仿佛在回味那些刚刚消散的音符。

“《流浪者之歌》…情绪很浓烈，”她缓缓开口，语速很慢，像是在斟酌词句，又像是让音符在舌尖再流淌一次，“技巧华丽，但处理稍显急切，少了点…沉淀感。”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内行人才有的、极其精准的剖析。

王鑫听得有些茫然，技巧？处理？这些对他而言都太过专业。但他捕捉到了她话语里的核心：“少了点沉淀感？”他重复道，试图理解。

“嗯。”葛芸汐轻轻应了一声，没有过多解释。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目光在王鑫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双在夜色下显得格外清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很淡很淡的、类似遗憾又像是分享的情绪。

“不过，第二乐章里那段慢板，”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了些，像夜风拂过湖面，“有几处揉弦…很细腻。”她说完，微微停顿了一下，似乎觉得对一个“外行”说这些有些多余，便移开了目光，不再言语。

但就是这简单的一句“很细腻”，让王鑫的心头猛地一跳！他看到了！他看到了她眼中那瞬间闪过的、属于真正欣赏和被打动的微光！她不是无动于衷！那细腻的揉弦，触动了她的心弦！这比任何夸赞都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满足。

他咧开嘴无声地笑了笑，脚步都轻快了些许。

两人继续走着。穿过一片相对空旷的小广场，月光毫无阻碍地倾泻而下，将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交织在一起。月光下的梧桐大道，褪去了白日的绚烂，披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辉。光秃的枝桠在夜空中伸展，如同黑色的剪影，充满了萧瑟的诗意。脚下的落叶在月光下泛着幽幽的白边，踩上去的沙沙声似乎也被夜色放大，显得格外清晰。

四周更加安静了，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以及这片被月光笼罩的梧桐大道。一种奇妙的宁静在两人之间弥漫开来，不再需要言语，却比任何时候都更让人感觉亲近。王鑫侧头看着月光下葛芸汐清冷的侧脸轮廓，只觉得心绪如同被月光洗涤过一般，平静而充盈。

再往前走不远，西十七舍熟悉的轮廓已经在望。宿舍楼透出的温暖灯光，星星点点，驱散了深秋夜路的最后一丝寒意。

王鑫的脚步自然地慢了下来，停在了通往西十七舍的路口。葛芸汐也停下脚步，转过身面向他。

“到了。”王鑫看着她，路灯的光线柔和地映在她脸上，能看到她鼻尖被夜风吹得有些微红。

“嗯。”葛芸汐点点头，目光清澈地回望着他。她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微动了一下，目光在王鑫脸上停留了两秒，那眼神似乎比平日里多了点什么，像是残留的音乐余韵，又像是对今晚同行的某种确认。

最终，她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而柔和：

“今晚…谢谢。”

“回去路上小心。”

“下次…见。”

没有多余的话语，甚至没有对音乐会的总结。只是简单的道别，但那“下次…见”三个字，却像一颗投入心湖的小石子，在王鑫心底漾开了一圈圈涟漪，带着未尽音符般的余韵。

“下次见！”王鑫立刻点头，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朗。

葛芸汐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转身，步履轻捷地走进了西十七舍温暖的灯光笼罩的门廊里。身影很快消失在楼梯的拐角。

王鑫站在原地，目送她消失。深秋的夜风带着凉意吹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冷。胸腔里那颗心，如同被月光浸泡过，又被那未尽的音符轻轻拨动着，充满了温暖而安静的鼓胀感。

他抬起头，望了望悬在梧桐枝桠间那轮皎洁的明月。月光如水，静静地流淌在寂静的梧桐大道上，流淌在他身上。他深吸了一口气，清冽的空气带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沁人心脾。

月光下的梧桐大道，空旷，静谧，带着萧瑟的诗意。而他独自站在这清辉里，却只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满足和安宁。仿佛那流淌了一晚的旋律，并未真的散去，而是沉淀在了这月光里，沉淀在了那声轻轻的“下次见”中，化作了他心底无声的乐章，伴着他踏上了回西十六舍的路。每一步，都踏着梧桐叶的沙沙声，踏着月光的温柔，踏着那份沉静而笃定的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