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008年8月27日星期三
第十三章2008年8月27日星期三
2008年8月27日星期三这是一趟去往津渝省的老绿皮23型火车,目的地是省会高济市。正值奥运会期间,全国一片祥和热烈,张艺谋的开幕式震惊世界,也让全球重新认识了这个梳长辫子的国度。然而,这趟老火车里却充斥着人体汗液和食品垃圾的味道,有的长椅上三五成群打牌叫嚷,有的长椅睡得东倒西歪。正值傍晚饭点,桶面的味道又从众多混杂味中脱颖而出。在18号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看书的少年。他满身的腐臭味和火车相得益彰,像是经年累月渗进铁皮里的陈垢。油腻的长头发像一蓬枯草遮住半张脸,下半张脸如被风沙啃噬过的戈壁。褪色的红7号篮球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从塔拉板子中伸出两只瘦脚,脚指甲缝里是一片乌色。少年身子蜷缩在窗边,头枕着车箱,脚下踩着一个厚实的蛇皮袋。手里捧着一本古罗马西塞罗的《论善恶之极》,由于头发遮着眼,加之好久没有翻页,没人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注视着书上哪几个字正陷入沉思。“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烤鱼片了啊,来来来,腿都收一收!”就是在如此杂乱拥堵的车厢里,乘务员不知道用的什么本事,还是推着食品车从一头抵达了另一头,声音渐行渐远,最后还伴随了一句不易察觉的咒骂。谢宇缓缓擡起头望向窗外,青矾绿的大片原野,虽是傍晚,但还是隐隐透出一丝难得的生机。他要去的地方是高济市下辖的一个偏远县城——通旗县。如果没猜错的话,此时的周全正在飞机上画漫画,他正要奔赴人生的下一站,位于通旗县的江北工程技术学院。两个人不同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相同的是,到达高济市后,他们都需要找黑车,或者搭乘农村老汉的三蹦子,才能到达目的地。“咻——呼呼呼——”火车穿梭进一段冗长的隧道。谢宇眼前的生机被掐断了。十岁那年的记忆死而复生。谢宇出生在东北松阳市凌山县,说是县,实则是凌山南村和凌山北村合并组成的,后来上边为了要业绩,辖区提级,两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摇身一变成了县城。所…
2008年8月27日星期三
这是一趟去往津渝省的老绿皮23型火车,目的地是省会高济市。
正值奥运会期间,全国一片祥和热烈,张艺谋的开幕式震惊世界,也让全球重新认识了这个梳长辫子的国度。
然而,这趟老火车里却充斥着人体汗液和食品垃圾的味道,有的长椅上三五成群打牌叫嚷,有的长椅睡得东倒西歪。正值傍晚饭点,桶面的味道又从众多混杂味中脱颖而出。
在18号靠窗的位置上坐着一个看书的少年。他满身的腐臭味和火车相得益彰,像是经年累月渗进铁皮里的陈垢。油腻的长头发像一蓬枯草遮住半张脸,下半张脸如被风沙啃噬过的戈壁。褪色的红7号篮球背心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领口已经磨出了毛边,从塔拉板子中伸出两只瘦脚,脚指甲缝里是一片乌色。
少年身子蜷缩在窗边,头枕着车箱,脚下踩着一个厚实的蛇皮袋。手里捧着一本古罗马西塞罗的《论善恶之极》,由于头发遮着眼,加之好久没有翻页,没人知道他是睡着了,还是注视着书上哪几个字正陷入沉思。
“啤酒饮料矿泉水,花生瓜子烤鱼片了啊,来来来,腿都收一收!”就是在如此杂乱拥堵的车厢里,乘务员不知道用的什么本事,还是推着食品车从一头抵达了另一头,声音渐行渐远,最后还伴随了一句不易察觉的咒骂。
谢宇缓缓擡起头望向窗外,青矾绿的大片原野,虽是傍晚,但还是隐隐透出一丝难得的生机。他要去的地方是高济市下辖的一个偏远县城——通旗县。
如果没猜错的话,此时的周全正在飞机上画漫画,他正要奔赴人生的下一站,位于通旗县的江北工程技术学院。两个人不同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但相同的是,到达高济市后,他们都需要找黑车,或者搭乘农村老汉的三蹦子,才能到达目的地。
“咻——呼呼呼——”火车穿梭进一段冗长的隧道。
谢宇眼前的生机被掐断了。
十岁那年的记忆死而复生。
谢宇出生在东北松阳市凌山县,说是县,实则是凌山南村和凌山北村合并组成的,后来上边为了要业绩,辖区提级,两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摇身一变成了县城。所以谢宇从小生活的地方,没有人间烟火,也没有花团锦簇,更多的是茫茫无际的黑土地,是一渠渠东流的泥浆水,是河滩上灰扑扑、没多少活力的刺槐和油松,还有那层层叠叠高耸入云的大岭,爬完了这一座,还有下一座,永不见尽头。
谢宇十岁那年,父母离了婚。
具体哪一天不记得了,只记得那是一个雨天的傍晚。谢宇像往常一样放学回家——说是上学,其实就是村里三五个孩子挤在一间村部杂货房里,让村会计讲几句三字经而已。
进了家门,谢宇察觉到了一丝异常。雨水落在堆满垃圾的院子里,积水顺着墙角排水洞流出,只不过那积在地上的雨水暗暗发红。谢宇撑着小红伞,低头看了半天也没想通这个道理,直到身上军绿色的织布斜跨书包被雨水浇透了,渗到他的身上感到一丝凉意,才想起要进屋看看。
就在他拉开正房大门的瞬间,谢宇发觉一缕细窄的红色水流沿着水泥地裂缝向自己靠近,并最终汇入院里的积水中。而水流的源头,是内屋的方向。
不是水流,是血。
十岁的谢宇眉头一动,家里杀猪了?
这么大的出血量谢宇只在父亲过年杀猪的时候见过,但是转念一想,父亲怎么可能在屋子里杀猪?
沿着血水的轨迹,经过灶台、垃圾堆向屋子里走,谢宇擡起湿漉漉的伞尖,轻轻挑开门帘,探头向屋里望去,随即身子不由自主地跟了进来。
只见父亲谢德庆正蹲坐在地上的一把小木凳上,手里举着大烟袋,烟嘴子插进嘴里,闭着眼睛猛抽,烟雾笼罩在脸上,让谢宇看不大清,但影影绰绰中好像父亲脸色微微泛红,谢宇再仔细看,不是泛红,是溅上的血渍。
越过父亲的肩头,谢宇的目光最终落在了床上的母亲,她平躺在那里,双目圆睁,恶狠地瞪着天花板,胸口拼命地起伏,正努力地喘气。靠近床边的右侧胸口衣服被挑开了几条口子,红碎花的衬衣向外翻翻着,鲜血从那里还在朝外涌,好似强有力的粘合剂,将外翻的衣块和肉身紧紧地贴合在一起。
刚才地上的血,就是从这里流出来的。
一柄腐旧的剔骨尖刀躺在墙角,刀头通红,在阴雨天里显得格外扎眼。这柄刀谢宇再熟悉不过,父亲每次外出捡垃圾,剌编织袋的时候都会用到它。
冷,巨大的寒意席卷谢宇的全身。
“爸……”谢宇极力掩饰着自己的颤抖,好像颤抖一个错误。或许父亲的“见死不救”自有大人的道理,小孩子的惊异和不解,都会是被惩罚的理由。
“我妈这是咋了?”
谢德庆自顾自抽着烟,对于儿子的回来,他好像没什么慌乱。
“我妈还,还,还活着吗?”
“嗯。”谢德庆用鼻子应和了一声,但也听得出有些发颤。
“那要不要救她一下呢……”
谢宇其实猜到了是父亲所为,但他还是极力的避免自己有这种想法,父亲杀母亲?怎么可能!
虽然他们没那么相爱。
父亲谢德庆没吭声,睁开眼望了一下院子里的雨,低下头似乎略有所思。
母亲顾玲胸口还在冒着血泡,她微微转过头看向儿子谢宇,眼神里的复杂让谢宇惊魂落魄,那个一直对自己爱如珍宝的母亲是不是在向自己求救啊?只不过她现在说不出来!
谢宇急了!他猛地冲上前去,将母亲上半身绉起来,用右手插进母亲右腋下,然后背靠母亲前胸,伸出左手去揽母亲的腰,身子发力,想把母亲背在背上,但试了一次,没成,二次发力,也没行,第三次才勉强将母亲放到自己背上。
整个过程,谢德庆只在那里抽烟,连看都没看。
虽然眼前形势不允许谢宇胡思乱想,但有那么一瞬间他还是非常不解,一向性格老实的父亲怎么突然变得如此冷血。
“爸!我去借车,你快跟上,我们去医院!”谢宇吃力地向外蹭去,一边嘱咐着父亲,他觉得自己只要嘱咐了,父亲就会照做,他要证明,父亲不是一个冷血的人,肯定不是,他一定是有自己的原因,刚才那副见死不救的样子一定是装的。
但父亲没动。
雨幕中,谢宇的脊背被鲜血殷红了,他先是不得不将母亲顾玲先放到墙角,然后跑到隔壁大婶家借来一头老驴车,他用尽全身力气将板车和那头老驴拉出来,然后学着隔壁大叔的样子,将轭子套进驴头,再把绺鞧带绑上,中间有几次因为手抖都失败了,好在最后算是照猫画虎套上了个大概。紧接着,他再次将母亲背到身上,然后踱步到板车前,将母亲安置好,自己架上车,朝着村卫生所驶去。
可想而知,顾玲的伤,卫生所是看不了的,于是谢宇又带母亲进了城,一路辗转最终进了市里医院的icu抢救室。谢宇独自坐在抢救室外的长椅,他东张西望了好一会,还抱着父亲会匆匆赶来的幻想。
但是谢德庆终究是没有露面。
噩梦,真的是噩梦,谢宇坐在椅子上回忆着刚刚发生的一幕,父亲影影绰绰的泛红面容和母亲侧目望向自己求救的眼神,都让谢宇觉得胆战心惊。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
父亲,怎么会用刀子捅向母亲呢?
这个问题像根钉子,死死地钉在了谢宇的脑子里。
谢德庆从二十多岁起就开始捡垃圾,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垃圾王”,别人家有地,地里有庄稼。谢德庆没有,他只有爷爷那辈省吃俭用留下的一处两间房院子,和院子里漫山遍野的垃圾。所以谢宇从记事起就是在垃圾堆里长大。顾玲是村里的大姑娘,当年之所以能嫁给谢德庆,是因为结婚的前一年父亲查出癌症,生怕见不到姑娘婚礼,于是万般无奈之下,顾玲选择了有两间房的谢德庆,因为即便不嫁给他,顾玲自知也走不出大山,而这凌山村里,除了谢德庆,有鼻子有眼的男人都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