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墙后人影动了动。
一阵踌躇后,少年还是走了出来,咬了嘴唇,双眸的恨意欲将溢出,半晌,态度终于恭敬起来,极不情愿地叠手拜下身。
“副史大人。”
“季公子等我,是有事相谈?”
“灭门之事,大人想让我从何谈起,我爷爷和我妹妹的死,大人难道有什么想辩解的吗?”
“我害死了他们,无从辩解,”邱茗从容道,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不求季公子原谅,只希望公子别辜负季老用心栽培,为贤于官,为心于民,即使朝廷纷争不能独善其身,也能求得自保。”
“还敢提我爷爷,”季常林恨得牙响,“为官为人得道理不用你来教我……你若真心悔过,怎不去我家灵位前,给我爷爷、我爹他们磕几个响头!”
“若季公子肯接受,我现在就磕。”
面色惨白的人整理衣衫,躬下身的时候明显吃力,真的要给他行大礼,闻言季常林吃了一惊,当即厉声制止。
“谁要你磕!你这种人拜他们晦气!走开!别让我再看见你!”
愤怒的少年脸涨红,头也不回冲回屋,在清脆的宫铃声中,和人撞了个满怀。
六公主没弄清情况,看邱茗又要行大礼,瞪大了眼,回头瞅了气鼓鼓的少年,心下了然,安慰道。
“言寒听说你要去兖州,特地来送你的,就是煮熟的鸭子嘴硬,哥,你别往心里去,”边说边把人搀起来,“他一向嘴笨脑子笨,话都讲不清。”
“言寒不会原谅我的,这辈子欠他家的,我下辈子还……”
“还什么啊?”小姑娘一巴掌拍在肩上,“国难当头,谁还计较私人恩怨?再说,季爷爷的事怎么能全归你一人身上?”
邱茗感到惊讶,他从没想过,自己和季家后人间还有缓和的余地,怔了片刻问。
“颜少卿来过?”
“早来了!你当时昏迷了三天不知道,他审完人,和我们把大理寺查到的事都说啦,”六公主是真替人着急,把颜纪桥怎么找到季常林,怎么陈述当年发生的情景,把大理寺少卿吹胡子瞪眼的神情模仿地惟妙惟肖。
“等你两回来,请你们去西市最好的茶肆,言寒还欠你们一壶茶呢。”
眼前人笑着,仿佛回到喧闹的西市街头,季常林抱住他的胳膊,欣喜又兴奋,说他们喝茶。
果然,撒了气跑开的人还是神都那个最清澈的少年。
风起依旧,有的人变了,有的人终究不曾改变。
府外六公主向人挥手送别,阳光描上金边,阴翳模糊下眉眼和记忆里的人格外相似,他想起了睡在江州冰雪下的人,嘴角抹过一瞬笑意,不同的是两人的形象逐渐分离,和自己的姐姐又不那么相似。
不可否认,很长一段时间,邱茗心底把六公主当成了已故的长姐,可后来,无论是当街扇人巴掌还是救太子出东宫,不知不觉中他已将二人分开看待。
斯人已逝,唯剩缅怀,目下最重要的,是这个如花般灿烂的姑娘。
入冬之后,北境的天比想象中冷得快,四周荒草覆了层雪,燕山在月光下闪着银光。
日夜兼程赶到宜县,刚出城门,一黑影跳下拦住人的去路。
电光火石间,邱茗勒紧马栓,跟随的人随即停下,亮出兵刃防御。
来者身披斗篷,帽檐下露出一叶细长的绿,邪魅一笑。
“副史大人,少公子被困,但您再着急,可否听我讲完经过发展再动手,不然茫茫大漠如大海捞针,你想上哪里找人?”
邱茗一惊。
“参见副史大人,”竹简之微笑行礼,“营帐在外,大人先随我去吧。”
账内炉火点得旺,暖烘烘照亮一片,邱茗裹着大氅,奔波两日终于暂且歇了下来,冻得通红的手接过热茶,还未送到嘴边便询问。
“宜县近半月,究竟发生了什么?”
“先把身子暖和了再听,看你这脸色,那位宋大夫可有得忙了。”
邱茗低下头,碗很烫,像个小碳炉,温暖爬过指尖、蔓延手臂、扩散全身,就这么呆呆地坐着,竟不自觉地暖起手来。竹简之见状,令人灌了汤婆子送来,炭盆又往人身前推了推。
“夏衍没死。”
“没死?”邱茗猛得抬头,眼睛都亮了。
“他在哪?”
“听话别听半句,我不是阎王,不管生死簿,”竹简之往火盆里添炭,零星燃红的木炭呲呲直冒火星子,屋里热了许多,撩开外衫透气,继续道,“半月前戎狄袭击雁门关,李将军带兵击退,不想对方调虎离山,瞄准了两州间的薄弱之处,那小子想到大军暂离可能有人突袭,自愿留下。”
然后呢?
邱茗眼睛都不眨一下,生怕听漏半个字,竹简之故意咳嗽了声,下巴点了他手里的碗。
“你先喝口水。”
这话来得突然,邱茗愣了愣,哦了声才乖乖照做。
竹简之见人缩氅衣里的模样又可怜又好笑,憋坏补了句。
“全喝完。”
后半夜没人知道这场谈话进行了多久,竹简之好说歹说劝人休息一晚,但邱茗睡不着,躺床上盯着顶棚许久,一翻身,旁边冷飕飕的,没一点热乎气。
空气像霜,被褥冰得像雪,兖北地界到处充满熟悉的味道,凄冷又令人怀念。他披上外衫站在营帐口,掀起门帘,注视前方一望无际的大漠。
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如野兽吞噬大地,黑漆漆的压迫感袭来,然而未感到一丝一毫害怕,模糊中一种感觉牵引着他。
夏衍就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