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祭火起的时候。
活祭火起的时候。
姜敏一边走一边问徐萃,“怎么?”
“殿下看着像是——寒症犯了。”徐萃道,“奴婢不敢自专,陛下瞧瞧。”
姜敏加快脚步,转过帷幕便见男人蜷作一团缩在被中,筛糠一样地震颤,却死死咬着牙,一言不发。
姜敏抢一步过去。男人看见她便枯草遇甘霖,不管不顾擡身扑将过去,挂在她肩上,指尖绕去后头将她拢住,指甲深深地陷入她的脊背。“陛下怎的走了,陛下别走。”语意凄厉有如濒死。
姜敏安抚地搭着男人发颤的脊背,“没走。我在外头同人说话呢,你怎样?”
“没事……”男人摇一下头,“就是……有点冷……”
姜敏手掌上移,搭在男人细瘦的颈上——仍然烫得跟什么似的。命徐萃,“按方抓药煮滚了热的酒来。”
“是。”徐萃应一声便走了。
男人掩在她怀里,半日才听懂做什么,便摇头,“我不要酒……既是心病,等这回挨过去……说不得便就好了。”他说着语意一转,“陛下抱抱我……就像……像以前那样就好了。”
姜敏心中一动,合身上榻。男人一直勾着她的,便就着相拥的姿态同她一处掩在被中,如此亲密仍不餍足,越发地依偎过去,前额用力地抵在她颈畔,“你抱着我吧……我必能挨过去……”又道,“就像以前那样。”
“以前怎样?”
“以前……陛下抱着我,我就不冷了。”男人道,“外头下着那么大雪,我有陛下……是暖的。”
“哪里下雪?”
“外头……”男人寒症发作厉害,从骨头缝里丝丝地冒着寒气,他其实难受到极处,只有同她说些话才能感觉好些,便不住口道,“我手边就是窗子,那么大那么圆,下起雪便同月宫一样……我躺着看星子……它也看着我。”
这说的是西暖阁。姜敏沉默地听着,等他停下,摸索着扣住男人下颔,将他托起来,男人被刻骨的疼痛和寒冷激得眼圈通红,目中蓄满了泪。他原是自己悄悄忍着,眼下骤然暴露在她面前,顿觉羞惭至极,便用力侧首,埋入她肩际,“我只是有一点冷……挨过去……就好了……”
“虞暨。”男人埋着,姜敏视野里只有他黑发的头。她盯着依旧濡湿的黑发,“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男人怔住,连恶寒震颤都停了,沉重的呼吸和战栗骤然止息,内殿悄寂下来。姜敏一直盯着他,见状凑往男人唇边,吻住男人病中发烫的唇舌。男人猝不及防,之前屏住的气息尽数打在姜敏齿间男人一时泄气,又被吻得目炫神迷,忍不住哭叫起来,“我是……不是……”
姜敏不言语,越发探首过去,男人剩下的言语在她的亲吻中变作含混的呜咽。宫帷深而重的暗夜,两个人亲密地交唤着气息,亲近到无以复加,四肢交缠,头颈交连,呼吸交换。他们已经觉不出彼此躯壳的边界,看不见灵魂的区隔。他们相拥着,烧作一团,融在一处,不分彼此,等待着在时间的剧变中变作同一捧劫灰。
男人哭了许久,渐渐四肢乏力,只平躺着,不能睁眼,不能移动,灵魂的归附叫他生出无尽欢悦——他再也不是没有人要的东西,他是有人要的,要他的人,也是他爱着的人。
世上还能有比这更叫人欣悦的事么?
即便眼下就死了,亦是大圆满。
……
徐萃拿了药酒回来,刚到内殿外便听帷幕深重处秦王的声音——在哭,那呜咽声极轻,一时竟分不出痛苦还是释然,只是一直在不住地哭。
皇帝却始终没有声音。
眼下情状,徐萃不敢进去送酒,又不敢擅自离开,竟踌躇起来,只能僵立原地等。秦王哭了许久,渐渐销了声气,终于听见皇帝的声音,“可好些了?”
“嗯。”秦王应着,这一声又粘又腻,勾了蜜一样,“陛下抱着我呢……不冷……”
皇帝忽一时道,“既好些,便该同我说些实话。你是不是想起来了?”
徐萃听见,再留下去说不得要大祸临头,便捧着药酒悄无声息走远了。
姜敏一直盯着他,见他不言语,便知自己猜对,“什么时候想起的?”
“在那个冰窖里……”男人道,“外头火起的时候。”
他陷在冰里,外头有火。姜敏听得心中一恸,半日才能说出话,“都想起什么?”
“都有……”男人道,“陛下救了我,我一个人在陛下内殿……陛下陪着我……我们去看灯……”又道,“我记着,要给陛下做个灯……竟不中用,就忘了。”说着便攥住她一点衣襟,“等明日我就做出来,陛下也看看我做的灯。”
过去这么多,这厮竟然只惦记着做灯。姜敏无语,“秦王殿下——没有比做灯更要紧的么?”
男人闻言怔住。
“都记起了。”姜敏等不来他说话,便问,“你没有什么要同我说么?”
男人大睁着眼,惶惑地看着她,“什么?”
姜敏不答,指尖勾住濡湿的一缕黑发,“我分明叫你离京避难,你——”
“我既知道废帝要害陛下,当然要回来的。”男人道,“谁知竟不是我助陛下,竟然是陛下救我。是我不中用,这么要紧的事竟忘了。怎么能忘呢?我病着时候,陛下那样待我……我若都记着……便不会一个人熬了这么久……”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沉闷,又苦涩,应是掩在衣料里,“陛下,我一个人……一个人熬了好久……有时夜间醒转……总觉得熬不住,夜……实在太漫长……”
姜敏记起虞府书房数不清的卷轴,心中酸涩,“难熬怎的不来寻我?”
“我忘了……我也不敢。”男人梦呓一样道,“陛下是天上的人……我从来不敢想我竟能有陛下……”他说着几乎又要哭,强行忍着,“我记不起了……怎么熬过来的……再叫我回去……只怕不能够了……再来一回,必是活不成的……”
“遗诏是你拟的?”
男人“嗯”一声,“我早就藏了传国玉玺,命人送与魏靖公——我是待诏司总管,原就是草诏的,遗诏是我亲笔,用了印,便是如假包换的先帝遗诏,谁也说不了什么——”
姜敏一手掩在他唇上,“悄声些。”咬牙道,“这等大逆不道的事,做便做了,还敢胡说吗?”
男人怔住。
“不许你再同任何一个人提起。”
男人悄无声息点头。
姜敏这才放了他,擡手将男人颊边散发一根一根捋往耳后去,“真的遗诏在哪里?”
“没有遗诏。”男人摇头,“先帝还不及立诏,晋王便在宫禁起事,杀了赵王满门,先帝听见消息昏厥,再也没有醒转过来。遗诏虽是我写的,却是天意。”男人道,“即便先帝当真有遗诏,我也必要烧了——”
“你快闭嘴。”姜敏打断,“安生些,上有天听,中有神明,底下还有人心,殿下好歹有点敬畏——做了便做了,还不闭上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