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
九十
蓝东阳又接着泡病号。当他帮着日本人搞恐怖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恐怖是什么;从来不管青年男女被捕的时候,他们是怎样的惊慌失措,浑身颤抖;也不管他们的父母有多么伤心欲绝。他只知道,他因而有了地位,有了钱财。这已经让他心满意足。但是现在,瑞全给他带来了一颗子弹。他不敢碰那颗子弹。他觉得碰了就会爆炸。子弹发着冷冷的光,好像动来动去的眼珠儿一样,总盯着他,跟着他。
他也没想过救赎,因为他从来不觉得自己造过孽,犯过罪。现在他和死亡面对面,他既不承认有罪,也就不想被救赎。有宗教信仰的人,相信赎罪能给人希望。而他,没有希望。
他很害怕,太害怕了。啃着手指甲,他狂叫着,冲到床上,把头用被子蒙住。屏住呼吸,藏在里面,很久很久,一直到浑身是汗。他不敢把头从被子里伸出来。他觉得他一出来就要死了。
只有等胖菊子回了家他才敢掀开被子,坐起来。他把她叫过来,发疯一样地抱着她,野人一样地咬她的胳膊。她是他的胖娘们,在他死前,他必须咬啄她,把她碾碎在脚底,才能值回他讨她的本钱。
咬够了她后,他朝着屋子里四下望着,看看屋子里的东西,数数还有多少钱。然后大喊着:“我不能死!我不能死!”
顾不上穿鞋,他抓来笔和纸,把所有的家具、衣服、茶壶、饭碗都记下来。甚至把扫帚、鸡毛掸子也记下来。数目越多,他越兴奋,也就越害怕。他如果马上就死了,这些东西给谁呢?不,他不能把东西留给胖菊子。她嫁给他只是为了他的钱和地位,东西不能留给她。
他又抱住她,嘴巴顶住她的腮帮子,说:“你必须跟我一起死,跟我一起!”他必须得有个人陪葬。不然死后,他会日夜害怕。
胖菊子躲他远远的。他咬牙切齿地想:哼,她终究还是祁家的人!说不上还会回祁家,跟瑞全结婚。
他恳求胖菊子不要离开他。又和她商议着怎么逃出北平。
他必须逃出北平。他一旦逃出北平,瑞全就找不到他了。天底下,只有一个瑞全呀。他一旦跑掉了,他又可以重新大红大紫。除了瑞全以外,他没有敌人。
但是他如果想逃走,这些东西怎么带呢?那些桌子椅子,当然没有金子银子贵重,但也都是他的。不管是木头还是瓷器,都是他的心血。但是如果他带得太多了,肯定会被日本人截住。
到了晚上,如果他听到一点儿声响——哪怕是什么人的车胎爆了——他都会一骨碌钻到床底下,双手捂住脸。
整天地提心吊胆让他吃不下饭,他又逼着自己硬往嘴里塞。他必须吃东西,好有劲儿反抗。他吃了很多,又消化不良,他的嘴就特别的臭,奇臭无比。所有的门窗又都死死地关着,一两天后,屋子里臭气熏天,简直像到了狐狸洞。
他的卧床不起,引起了日本人的疑心。派来个日本医生给他看病。医生敲开门,狐狸洞的恶臭,差点没给他熏得背过气。医生很快打开所有的窗户。
如果是从前,日本医生来多少次,蓝东阳就会鞠多少次躬。但是这天他很不愿意。他甚至怕得要死。那些替东洋人效劳的,不也经常被他们毒死吗?
医生给了他助消化的药,但是他不吃。医生只好像对付不听话的孩子那样,把药给他灌了下去。
蓝东阳躺在床上,想着这下死定了。他开始哭。
药在肠胃里起了作用,很快他的肚子咕咕响个不停。他又想这一定是被下了砒霜。他从床上挣扎着起来,又去把门窗都关得紧紧的,然后在屋里就地跑肚拉稀。胃舒服些了,他笑了。喝,日本人并没有给他下毒。好,他现在必须想个招儿,逃出北平。
啊,干吗不,干吗不去日本呢?那儿才是他的祖国。
胖菊子也在为自己张罗。她不觉得甩掉蓝东阳,有什么对不住他。她已经很耐心地用自己的肥肉,款待了他三年多了。她用不着再特别去迎合他。
她想走,而且要把蓝东阳的钱一起卷走。她要马上离开,不能等到他病好了再走。他卧床不起的时候才是她的机会。
她已经把从蓝东阳那儿拿来的钱换成了金银藏在娘家。但是,如果蓝东阳死了,日本人会不会去她娘家搜查呢?要逃就得快,越快越好。如果现在就逃走,她不但能保住藏在娘家的细软,还可以带走一部分蓝东阳的东西。
比方说,她如果能逃到上海或者南京,手头的金子,加上这么多年来,从大赤包和蓝东阳身上学来的本事,她绝对可以另起炉灶,东山再起。
她不能想太多了,必须赶快离开。趁着蓝东阳半死不活的时候,赶快离开。抓住这个机会,把值钱的东西都移到娘家,然后拿着蓝东阳的印章,把他在银行里的钱也取出来。
胖菊子去了天津,带着最值钱的东西和现金,剩下的东西留在娘家。
当蓝东阳发现了胖菊子已经走了,他并不太伤心。战乱时期,他知道一袋面粉就可以换一个女人。他喜欢胖女人,如果胖女人的肉是用斤两来计算,他可以用两袋面粉,再换个胖女人。
但是当他发现胖菊子带走了他所有的财产,两个眼球同时翻了上去,晕过去半个钟头。虽然屋子里的东西还是他的,银行里也还有些胖菊子不知道的钱。但是这也不能让他消气。
蓝东阳的病越来越重。紧张,寒冷,担惊受怕,从四面八方向他袭来。
忽冷忽热,他的绿脸一会儿灰白,一会儿又紫不溜秋。发冷的时候,黄牙齿不停地打战。他想找出路,但是冷得没法集中精力。他想来想去的都是死。
突然,他又热得要命,大脑兴奋。满脑子的主意像一群无头苍蝇,到处乱飞。有时候突然想到一个点子,他会大叫,“我不能死。给我钱,我上日本去——”
日本医生又来了。蓝东阳吃了些药,能断断续续地睡一会儿。他睡不安稳,心神不宁,老想着钱和胖菊子。
因为蓝东阳长期生病,铁路学校又来了一个新校长。
这要是在以前,瑞宣会想他是不是应该按惯例辞职。但是现在,他决定不费那个心思,还是照常去上课。如果新校长让他留任,他就会按照瑞全的指示,照旧教学生。如果新校长不想让他待下去,他到时候再想办法。
新校长是个中年人,目光短浅,倒也没什么坏水。校长这个职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谋来的,但他不想在学生身上榨油水,或是大开杀戒。也不想上台就换人。瑞宣就留了下来。
对于瑞宣来说,这不止是一个教职,也是一个为国家和学生尽责的机会。上课时,他为学生解释每一个词汇——逐词逐句,分析解释,追根求源,好让学生们明白每个词的用法。他选了很多课外参考书。特别选一些能够激发学生想象力,激励爱国热忱,洗涤民族自卑感的文章。他装作不经意地找一些参考书,好像不过是补充最近所学的东西。他想,如此这般,即使学生里有便衣,也不会轻易找出他的差错。
最困难的是出作文题目,按照他的教育理念,他不喜欢出一些空洞无聊的题目。强迫学生写那些人人都一样的开头——“人生在世”云云,然后咬着笔杆,苦思冥想下一句话。但是,又不能出与时局和时事有关的题目。如果他胆敢在黑板上写下任何跟学生当下生活有关的题目,他会立刻被抓起来。为了避免空洞而又不被捕,他通常会给学生们一些和所学课文相关的题目。这样,学生们有话写,他也能从中得到回馈。
批改作文的时候,他会很激动。很多作文不但表明学生们明白他的苦心,而且还把心里的隐痛,谨慎小心地呈现出来。在这种情况下,改作文就变成了快乐。他在用一种隐秘的语言和青年们交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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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特别注意到那些可疑学生的作文。他想知道,日本人苦心孤诣的奴化教育是否对青年们起了作用。
令他最快乐的是,他发现,那一两个从“汉奸”家庭里出来的学生,作文的思想观点正好跟他们的父辈相反。这个发现让他反思从前。他以前太悲观了。他以为北平一旦被日本人占领,就会立刻变成一潭死水。他错了。
他决定让小顺儿去上学。他自己没时间教孩子。他如今明白了学校里的老师,也不像他从前想的那样,软弱无能。
在蓝东阳忽冷忽热,打摆子发作的时候。北平的冬天,那个冻死无数缺衣少食人们的冬天,终于悄然离开了。新春的风,似乎还没打定主意该怎么刮,时而寒风凛冽,把墙头的雪吹得干干净净,时而温暖潮湿,吹来了春天的云彩。北平城中老墙上的积雪开始融化,砖缝里长出苔藓。墙角下生机勃勃,无所畏惧,小草冒出了淡绿色的芽。有时候白塔的金刹顶和故宫上黄色的琉璃瓦,闪出耀眼的光芒。有时,又会突然结冰,让人以为可怕的冬天又来了。
这时候,人们已经脱掉厚厚的破烂冬衣,冷风一起,很容易生病,然后很快就死了。冬春交际的时候,很多人就这样死了。
最后春天终于来了,冰雪全部消融,勇敢的蜜蜂们也开始在空中飞舞。突然,比春风更温暖的消息传了过来,让北平人忘了长冬的寒冷和饥饿:美国空军轰炸了日本本土。瑞宣从老三送来的传单里得知了消息。
读完了传单,他心绪振奋,都不知道是怎么走到学校的。
当他走进教室,瑞宣看到,许多许多双眼睛微笑地闪着光。那些眼睛告诉他,学生们也都听到了日本被轰炸的消息。他们眼里的光芒,好像能散发出热量,让教室里显得特别暖和。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看着他们,眼睛里闪着同样的光。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笑,然后又开始闪着泪光。
瑞宣开始讲课,他多少次想在讲课的时候加上一句:“日本被炸了。”但是他控制住自己。那句话却像音乐一样,在他的心里旋转。
他也想对学生们说:“我的弟弟,是我的弟弟带过来的消息。”但是他不敢说。
他开始明白宣传的力量。在此之前,因为他的悲观,他一直以为宣传没有用,只不过是一些空洞无聊的话语,没有任何价值和意义。可现在,瞧,这一个消息就能够让他,还有他的学生们,以及整个北平欢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