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番外(二)
彼时,下邳郡还没有并入渝州里,这座三面环山的小县坐落在山坑内,依傍着全国最富庶的天堂。
尽管战火连天,可渝州历来是米粮发源之处,每每易主,都不会对百姓造成太大的波及。
赵老爷也是看中了这点,才举家迁来,避世闲居。
下坯人家稀少,赵家作为郡内唯一高墙阔马的大户,很快被举为士绅。
邻里不熟悉赵家的品性,只见每日清早,赵家的子弟们便会出城跑马、学文习武,还以为这是了不得的清流门第。
唯有自家人才知道内里的一片污糟。
后来太后在深宫忆起少时,想起那一群花花绿绿的小妾与数不清的兄弟姐妹,只惊异她爹竟不是死于马上风,而是死于自己的铡刀之下。
真是奇闻怪事。
总之那时,她是赵家最不值钱的庶出女儿的一员,读书请的老师是个骗子,一个奶娘奶她们院里的四位小姐。
她没见过娘亲,“赵垣”这名字也不知是哪位博学多才之士起的,土得掉渣,又失之柔婉。
但赵垣还是顶着这个名字,一砖一瓦垒起来,扎扎实实地长大了。
她生得清秀干净,又有一双平静的明眸,初看不惊艳,却十分有韵味。
并非是“女人风韵”,而是在山水之间、不加雕饰的平和之意。
教书先生想必也觉得这张脸是骗人的好材料,因此时常对她夸夸其谈,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丰功伟绩——去某富绅家白吃白喝了几年。
赵垣对此类狗屁之言听得津津有味,常边琢磨机关术边与他谈论如何行骗。
比如,如何骗她那小表弟冯芳把马借给自己骑骑。
先生说:“你别做梦了,不然我给你当马,你骑骑看吧。”
赵垣已经八岁了,闻言就要坐到他身上去。
老骗子吓得就地一滚,赶紧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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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的荒唐事讲不完,毕竟赵垣只生得一张好脸孔,却没有世俗磨砺出来的好耐性。
她不屑矫饰语言,直白又冷淡,一贯在亲父与后母身边不讨好。
那时正值乱世,这么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彼此呼吸相邻,一点风吹草动都要被放大。
她这般不事周旋,自然也为姐妹甚至奶母所厌恶。
一开始赵垣不大在意,她从来不惧孤独,每天要做的事很多,活着也并不是非要讨谁喜欢才好。
甚至,她觉得没有母亲,其实也不是一件坏事。
瞧瞧旁的妾室是如何教导她们的女儿——谦卑和顺,千万不要在外人面前出风头、抢嫡出小姐的排面,最好在夫人面前讨喜欢,母亲和兄弟也可以沾得上一点光。
自然也不全是这功利的压榨,还有静夜里的柔情——她们也会惦念女儿吃穿冷暖,深夜掖被角,夏日送凉饮。
赵垣冷眼旁观,觉得其实没这温情倒还好些,急迫的鞭挞伴着真诚的关怀,就好像牛粪里插了鲜花,一点都不合时宜,温烘烘的花香叫人恶心。
她父亲是个精明奸诈的生意人,年轻时入赘发了一笔财,后来又在乱世里投机取巧,靠倒买倒卖攒下如今的家资。
然而没什么大本事,就是有天大的本事,有这十多个儿子与二十多个女儿,真有一日赵家败亡了,各人所得只怕都不够顶门立户。
有时,她觉得自己像是生活在泥潭里的一尾鱼,简直浑浊到窒息。
可是,赵家院里的池塘,池水却清亮得很,一尾尾金鱼在里面炫示它们的金鳞,以为有一日能化龙,实则是人工培育出的畸形——一开始就是不中用的。
赵垣总爱去喂它们,池边有一棵柳树,柳枝拂地,她就靠着它,长长的发也像柳枝一样,轻飘在水里。
她第一次结识冯芳,就是在池边。
那时他也不过七岁多,比赵垣还小一点,是赵家主母娘家那一头的亲戚,来蹭学堂和马匹的。
冯芳第一眼见赵垣,就喜欢这姐姐——瞧着和别人不一样。
容貌虽不出色,可胜在气质非凡,不是清冷却叫人心旷神怡,日后必是有前程的。
他年纪小小,却很会鉴赏美人,把这夸赞和赵垣说了,不料对方看也不看他一眼,兀自说道:“什么前程值得我稀罕。”
冯芳怔了下,笑倒了,道:“你叫赵垣是不是?好高的心气,依你看,什么样的前程才算好呢?”
赵垣素手拨弄着池水,谈兴寥寥:“我也不知道。”
冯芳问:“你是不是不爱和我说话?”
赵垣可有可无:“我为什么非爱和你说话,你说的话也不是金口玉言,你说我有什么前程,不就是想用‘日后嫁个什么人’来羞臊我么,怎么?觉得很有趣?”
冯芳忙解释,可赵垣也不理他。
沉默了一会,他觉得赵垣虽然没有看他,可却像把他看透了似的。
他从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我错了,好姐姐,你想不想要什么,我弄来给你玩啊。”冯芳有意与她结交。
“既然这样,你的马我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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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月后,不知他从哪弄来一匹矮脚马,说可以借给赵垣骑两个时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