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待重结,来生愿(三)
同向晓求助的眼神对上,沈苓轻手抚了抚她的后背。
阿裴呼吸声十分重,好似落了灰的旧报纸,待一双布满皱纹的手腕徐徐展开——那年的申沪太平无事,沈苓还是沈苓,向阿小也还是向阿小。
那时候,咖啡是个顶洋气的玩意儿。
自小洋楼的窗户上探出来,倘若手里端上一杯黑咖啡,靠在阳台上听楼下说戏,必然是大户人家的姑娘。
沈苓一向不屑在吃穿上讲究,凭她哪位小姐公子喝什么黑咖啡,她偏爱滚水煮过的雪顶含翠,下人每日递早茶上来,一碟子刚磨好的咖啡粉,一小撮新鲜的茶叶,她总要选后者。
旁的不说,湘儿听说咖啡最是提神,自个儿又买不起这金贵东西,便借机每日悄悄偷一点儿去,藏到个纸包里,攒上半月再去拿给阿裴喝。
阿裴是杀手,听吩咐办事,饶是三更半夜也得打起精神来。湘儿想着,喝点咖啡便能少犯些错误,兴许主家哪天一高兴,就能赦她们走了。
那天沈民生从纺织厂回来,发疯似的撒了好大的火,正巧轮到向阿小守夜,被他用酒瓶子砸了一下,骂道:“洋人要买金海纱厂,足足三倍的价钱,加上分红最少能赚八千万,你说搅黄就搅黄了?不入流的东西自视清高,跟你妈一个德行。”
金海纱厂刚办起来没几年,由于价低质优,生意好得几乎一手遮天。一年前有洋商提出要将厂子买下来,订合同的时候被沈苓亲生母亲搅和了,这事就此耽搁。
前几日又蹦出个法国人,在原先三倍估价的基础上,还许给他一座宅子,代价是他要全权掌管金海纱厂,包括下头的分店。
沈民生目光短浅应得轻松,不想这回签合同的时候,又被沈苓搅和了。
他哪里能想到倘若洋人拿到厂权,会是怎样的后果?百年家业毁于一旦不说,沈家还会被叩上卖国贼的帽子。
沈苓闻言从房里跑出来,迎着沈民生将向小护在身后,对他道:“这几年洋商猖獗,手都伸到百姓钱袋子里了,你作何还要助着他们?”
“老子是商人,管你什么洋人国人,能给老子钱的就是好人!”
同个白痴有什么好说的?
沈苓压了压怒火,咬着后槽牙听他说:“你要干吃里扒外的勾当我管不着,只一点,有什么怨气来冲我撒,别欺负阿小。”
说完,沈苓斜眼淡淡瞥他,攥住向晓的手腕带回房里。
脑袋上挨了一下,向小眉骨处裂开一条不深不浅的口子,沈苓照料她几天,虽是没有理会沈民生,可担心他再拿向小撒气,便应了他的话,将每天晨起时候的茶叶换成咖啡。
这样一来,湘儿原本要攒的咖啡便没了来处。
是日月白霜重,湘儿缩在门廊下头哭,为着点儿咖啡自然犯不着,是因为阿裴晚间时同她说,她讨厌杀人,讨厌极了。
沈云君前两天刚派他杀了上虞纱厂老板的亲哥哥,今儿又要让她扮作妓女,爬上岸昌纱厂老板的床,再借机了结他。
她本没什么理由抱怨的,可不晓得生了哪门子邪念头,竟想过上安生日子。
情绪像根引线似的一点就着,湘儿刚还在安慰她,现下倒自己难过起来了,抱着膝盖埋头哭,脸身前来了人都不知道。
“湘儿?”
那人举着电灯,暖融融的光撒下来,正好圈住墙角哭哭啼啼的小姑娘。
湘儿抬头,头发乱七八糟糊在脸上,抽了抽鼻翼看清了人,忙胡噜一下头发站起身,恭敬道:“阿小姐姐。”
“怎么哭了?”阿小探头看她,眉头蹙起小山:“是不是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帮你出头。”
湘儿自是不能让她知道真正的缘故,便随意扯了个慌,说起自个儿从前给阿裴攒咖啡的事。
自湘儿回去,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第二日一早,向晓捧来个白色瓷罐子给她。
“这是什么?”湘儿眨眨眼,抬起手腕擦了擦额角的汗。
“蓝山咖啡。”向晓塞进她怀里小心叮嘱:“一定要藏好了,别被别人瞧去。“
向晓有一副好心肠,湘儿当即就感动得抽抽搭搭。不想,将咖啡交给阿裴的时候,却被沈云君发现,下人哪里喝得起咖啡?
沈云君疑窦暗生,抬手便将阿裴关起来,揪着同阿裴亲近的姐妹逼问,到底问出了她和湘儿的私情。
软肋牢牢攥在手里,阿裴成了沈云君手里,最听话的一把刀。
故事就结束在这儿。
阿裴抹了把眼泪,视线不见不慢落在右边一个黑漆漆的土包上。她眼里空洞洞的,似在瞧空气,又似在瞧别的。
半晌,她沉吟道:“湘儿她,就埋在那儿。我亲手挖出来,又亲手埋回去的。”
四下起了风,冲开原本的寂静。
向晓太阳穴突突直跳,同情心偶尔来得不是时候,阿裴话里的“阿小”分明不是她,偏偏心脏上的沟壑被内疚填满,长满小刺似的时时扎她。
阿裴用眼光与湘儿的墓拥抱良久,而后突然抄起刀对着向晓,厉声道:“你若有良心,当对着湘儿自刎。若非你乱发善心,湘儿哪里会死?”
向晓前所未有地觉着,说一句“不关我的事”竟这般困难。她同情阿裴的遭遇,同情湘儿的死,甚至同情因她而死的沈家所有人……
一条条人命合该全都算在她头上,她合该立刻抹了脖子上吊去。
眼底像蒙了雾似的濡湿,向晓嗓子眼儿冒出铁锈味,喉咙动了动,半句话也说不出。
这时耳边响起一声温柔:“不关她的事。”
向晓恍惚间抬头,沈苓仍牢牢护着她,手心里涔涔的,她周身好像发着白光,好像是专门从画像里飘出来救她的仙女。
自小受了委屈,从没人替向晓说话,不论事情责任在不在她,免不了和对方低声下气儿地道歉。可沈苓却说……不关她的事?她在替她说话。
沈苓始终是这样,向晓自打遇到她,总下意识觉着天塌下来有沈苓顶着。
鼻子一阵酸涩,听见沈苓说:“她投胎转世,早就不是当年的阿小了。”
“况且阿小善良,赠你咖啡并非是故意让沈云君洞察出你们的关系,怪她做甚?”她的嗓音镇定有力,仿若西洋乐队里那架大提琴:“倘若你因内疚没处发泄,偏要杀她泄愤,你冲上来几次,我便护她几次。”
沈苓说完,阿裴竟一时怔住了。接着又见沈苓勾了勾嘴角,沉吟道:“你知道的,你杀不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