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千帆过尽皆不是(四)
寺外堵着几辆出租车,但都坐上人了。向晓往车流外头一瞥,正巧看见一辆空的,就像是专门来接她的。向晓拉着沈苓小跑过去,把她送上车,隔着车座子同司机交代完目的地,付完钱就匆匆进村子去了。
其实如果放沈苓一个人走动的话,用不着坐出租,缩一缩筋骨化成烟,飘回四九书院就得了。
只是向晓交代她要藏一藏鬼的本事,不要让谁看出来端倪才行,也省得吓着别人。
车里收拾得干净,味道也好闻。沈苓坐定,往后视镜上一瞥才发觉是熟人,半扎头发带着墨镜,风衣的袖子挽上去一截儿,露出小片纹身,像极了她们那个年代的特务。
察觉到沈苓的目光,司机笑了笑,拿起水杯抿了一口道:“好巧啊,又来太初寺玩儿?”
沈苓将眼一眨:“是。”
而后鼻息款动,轻闻了下,抿唇道:“您杯子里装的咖啡么?”
司机闻言扣上盖子放在手边,指尖在杯盖上点了点:“开车路遥,难免犯困。这个啊,提神儿。”
沈苓暗地琢磨,没有作声。
贴着一溜接客人的出租开到空地,打了右转向灯,便行到主路上了。正是隆冬,树叶已经落得差不多了,只留零星几片挂在树尖儿,强撑着听听过路人的故事。
司机把着方向盘,瞥一眼后视镜问她:“姑娘平日里喜欢咖啡,还是茶叶?”
车里正冷清,破天荒的问题让沈苓一愣,想了想回答道:“茶。”
司机牙疼似的“嘶”了声音,抬手正一正墨镜:“琢磨您更喜欢咖啡呢。”
沈苓鼻音轻轻的,不动声色地打量她,活脱脱一朵白玉兰的长相,骨相十分好,鼻梁高高耸着,鼻尖微挑起两三分孤僻。她惯常带着副墨镜,瞧起来不大好接近样子,说话却是恳切热情。
眼睛一动,视线不偏不倚落在司机的小臂上,沈苓抿了抿嘴巴,问:“您胳膊上的刺青瞧着别致,敢问是什么花样?”
司机“哦”了声,抬起握方向盘的手转个个儿,解释道:“是彼岸花。爱人随手画的,我瞧着新鲜,就纹在身上了。”
沈苓的五指搭在膝盖上轻轻敲,定然瞧了一会子,又问:“您爱人是男人?”
“女人。”
素指不轻不重一划,设想被证实,沈苓惴惴捏紧拳头。
桐汇村那边,向晓莫名打了个喷嚏。天儿越发冷了,她早上着急出门,连个御寒的围巾也没带来。
缩着脖子在土地里跺了会儿脚,老胡背着仪器小跑进来,身后还跟了个小丫头。
年纪不大,刚刚大学毕业的样子,齐刘海,圆眼镜,柳叶新芽儿似的娇嫩,见着她乖乖叫了声:“向师姐好,我是所里新来的实习研究员,我叫谷湘。”
“谷湘……”向晓鹦鹉学舌。
没等她美滋滋享受完“向师姐”这个称呼,谷湘视线落在她脖子侧面,眉头一皱,担忧道:“师姐,你……脖子怎么回事?”
随后,在向晓的怔然里,小姑娘撕扯着五官描述:“青了好——大一片啊!”
“啊,这个……”向晓扶住脖子,僵硬地动了动,解释道:“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前两天突然就这样了。”
向晓尴尬地咧嘴一笑,心里把沈苓的小人拎出来打了一巴掌。
谁让她那么使劲儿的?
安安稳稳到了四九书院,沈苓不紧不慢往回走。她踩着细跟,穿了件暗红色新中式风格的裙子,脚腕不惧严寒地晾在外头,好似暗红色花瓣中央一抹凝脂似的蕊芯儿。
她像是故意磨蹭时间,走得慢吞吞,又像是不忍心瞧见空荡荡的屋子,往日团成青烟一飘便能上楼了,今儿却按部就班地乘了电梯。
顶楼安静得像躲在云端,开门,关门,一下子无所事事,便陡然念起向晓来。
地底下的年岁不作数,她这辈子,大都是和向晓生活在一起的。那个年代战乱,过不了几天安生日子,老百姓成天踩在玻璃渣上寻安稳,那时候,向晓就是她的安稳。
难捱的时日过去了,沈苓好容易松下神经,却陡然发觉孤独也这般难捱。
想念这种情绪来得巧,当她在沙发上坐下,抬眼瞧见对面茶几摆着几株精致的绿植,叶片零星挂着几滴水珠,想到是晨起时向晓喷的。百无聊赖打开电视,脑子里蹦出向晓说,要她做一只紧跟时代潮流的鬼……
措不及防的情绪没了支点,沈苓顺手拿来靠枕垫在下巴底下。
昨儿新换的被套,熟悉的香味给想念添了把火,越烧越旺。
沈苓从没觉得自己这么没出息过……叉腰站在客厅中央,好像四面八方都有向晓的身影。
敞开的窗帘,刚换好的垃圾袋,冰箱上贴着工作日志,其中一条用红色重重圈了几下。她虽未同黑心中介计较,却对生活十分讲究。客厅的挂画,茶几上的花瓶,甚至装餐巾的盒子都是她精心挑选。
抬眼,橱柜里摆着几只玻璃高脚杯,不晓得之前她独自生活的时候,她会怎样受了委屈回到家,往高脚杯里倒满可乐来取悦自己。
沈苓望着杯子发怔,向晓啊向晓,你同我,究竟谁才是鬼?
抬手扣了几下脑门,沈苓便打定主意,要去小区楼下等她。
黄昏时分,正是四九书院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刚放学的小孩子嚷着玩儿,老人家吃过饭,牵着足岁的小孙女下来遛弯,广场舞的摊子就快支起来了,热闹之外坐着个孤零零的沈苓。
小孩的皮球滚在她脚边,沈苓附身拾起来,递上去,小孩眨了眨眼皮,软糯糯说两句:“姐姐好漂亮。”
想来沈苓被夸习惯了,也不意外,牵了牵嘴角掐掐小姑娘的脸蛋。
小姑娘腼腆一笑,仰着脸问:“漂亮姐姐,你穿这么少,不冷么?”
“尚可。”
“哦。”小姑娘抱着皮球,脚后跟在地上蹭了蹭,又问:“你在等人么?”
沈苓鼻音轻轻的:“嗯。”
“等谁?”
“一个很重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