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83最朴素的关怀
第84章83.最朴素的关怀
这暖流烫得陈卫红指尖发麻,心口剧烈地悸动,几乎喘不过气。
她不敢再看阳光明,生怕眼神会泄露一切,只是用尽全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让肩膀的起伏不那么明显,将那翻江倒海的情绪死死锁在瘦弱的胸腔里,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更加低微、几乎被风吹散的、带着颤音的回应:“……晓得了。”
阳光明退开一步,脸上恢复了惯常的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改变一个人命运的瞬间从未发生。
他像一块沉默的礁石,重新融入了背景。
天井里,邻居们该送的都送了,该说的话也都说尽了。
短暂的沉默再次沉沉落下,比之前更加厚重。只剩下弄堂深处自来水龙头滴答的水声,远处马路传来的模糊车铃声,以及几只麻雀在屋瓦上跳跃的细碎声响。
这沉默里,饱含着邻居们最朴素的关怀、长辈们无法言说的揪心不舍,以及对一个刚满十八岁、如花朵般脆弱的女孩,即将独自被抛向遥远未知、命运叵测的芸南山乡,所感到的深深忧虑和无力。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时间都变得粘稠。
陈乐安重重地咳嗽了一声,像是要咳出堵在胸口的巨石,也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弯下腰,深吸一口气,虬结的肌肉在工装下绷紧,一手用力提起女儿那个沉重无比的帆布包,甩在厚实但已微驼的背上,另一只手拎起那个装着零碎家当、叮当作响的网兜。
那曾扛起无数生活重担的臂膀,此刻也显出一种力不从心的僵硬。
他直起身,看向女儿,眼神复杂,混杂着父亲的疼惜、无奈和一种必须割舍的决绝。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轮磨过粗粝的石头,带着一种笨拙却不容置疑的坚定:“辰光到了……卫红,走罢。”
陈卫红最后看了一眼这个她生活了整整十八年的天井。
目光贪婪地扫过每一寸熟悉的景象:
斑驳褪色、爬着点点青苔的粉墙;
湿漉漉、反射着微弱天光的青石板,缝隙里顽强探头的几株小草;
横七竖八的竹竿上挂着滴水的衣物,水珠砸在石板上,溅开细小的水花;
角落那株半死不活的夹竹桃,叶子被雨水洗得发亮;
还有邻居们那一张张此刻写满了离愁的脸庞——
张秀英红肿着眼眶,嘴唇无声地翕动;
冯师母温和的注视里带着深深的忧虑;
阿婆被嫂子张春芳搀扶着,浑浊的泪眼紧紧追随着她,枯瘦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甚至连三层阁那扇打开的、糊着旧报纸的窗户,此刻在她眼中,也蒙上了一层告别的意味。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那混杂着煤烟、湿土、隔夜饭菜、廉价肥皂和淡淡泪咸味的空气,猛地灌入肺腑,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熟悉感。
这,就是她与这座繁华又残酷的城市,最后的带着烟火气的联结。
她用力地、几乎将下唇咬破地抿紧了嘴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挺直了那单薄得如同风中纸片般脆弱的脊背。
这个动作,仿佛抽干了她所有的力气,也榨取了她最后一点尊严和强装出来的勇气。
她不再看任何人,只是默默地顺从地跟在了父亲那高大却透着无尽疲惫的身影之后。 父女俩一前一后,沉默地穿过狭窄拥挤的天井。
陈乐安的背影宽厚如山,却每一步都踏得沉重,仿佛背负着整个生活的重量,步履间带着一种为女儿遮挡前方未知风雨的沉默的坚强。
他肩上的旅行包和网兜,随着步伐轻微晃动,发出沉闷的声响。
陈卫红跟在他身后,那件洗得发白的碎花薄衬衫在清晨微熹的天光里,显得异常单薄伶仃。
她低着头,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水洼,脚步落在湿滑的青石板上,轻得如同猫行,几乎听不见声音。
只有那两条垂在胸前的麻花辫,随着步伐轻微地晃动,是这静默画面里唯一的动态。
邻居们无声地移动脚步,默默地跟在后面,一直将他们送到那扇厚重的黑漆大门前。
张秀英终于忍不住,抬起粗糙的手背飞快地抹了一把眼角。
冯师母望着那纤细的背影,轻轻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无法言说的担忧都叹出来。
陈阿婆拄着拐杖,浑浊的老眼一直死死追随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
张春芳紧紧搀扶着老人,生怕她情绪激动站不稳。
阳光明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身体斜倚着门框上斑驳脱落的漆皮。
他的目光越过前面邻居们的肩膀,沉默地、专注地落在陈卫红身上。
看着她那倔强挺直、仿佛下一秒就要折断却又硬生生撑住的脊梁;看着她微微低垂、掩饰着所有情绪的侧脸;
目光最终,在她右胸口下方那个不起眼的、缝着补丁的口袋位置,短暂地停留了一瞬。
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像戴着一张无形的面具,只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涌动着对眼前这朵小花即将面临风雨的无声叹息。
黑漆大门上沉重的铜环被陈乐安布满老茧的大手用力抓住,向内拉开。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来自岁月深处的“吱呀——”一声长响,门外街道上喧嚣的市井声——自行车的铃铛声、小贩的叫卖声、公共汽车的喇叭声、行人的交谈声——如同开闸的洪水,瞬间汹涌地灌了进来,猛烈地冲击着石库门内这方凝结了离愁的小天地。
陈卫红的脚步在门槛处,那分隔熟悉与未知、安稳与漂泊的界限上,微微顿了一下。
极其短暂的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