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二章《苦茶随笔》(32)
关于十九篇[4]
小引
有朋友在编日报副刊,叫我写文章。我愿意帮点小忙,可是写不出,只能品凑千把字聊以塞责。去年暑假前写了《论妒妇》等三篇,后来就收在《夜读抄》里边,仿佛还好一点,从十一月到现在陆续乱写,又有了十九篇,恐怕更是不成了,但是丢掉了也觉得可惜,所以仍旧编入随笔,因为大多数题作关于什么,就总称之曰《关于十九篇》。
关于这二字是一个新名词。所谓新名词者大抵最初起于日本,字是中国字而词非中国词,却去偕了回去加以承认者也。这“关于”却又不然,此是根据外国语意而造成一个本国新词,并非直用其语,或者此属于新名词之乙类,凡虚字皆如此亦未可知。英国倍洛克(hilairebellec)著文集云《关于一切》(oneverything)等等之外,闻又有名on者,似可译为“关于”,然则不佞殆不无冒牌之嫌疑,不过敝文尚有十九篇字样,想不至于真成了文抄公也。
(二十四年五月二十六日记)
(署名周作人)
一关于宫刑
今日北平各报载中央社柏林十日“路透电”云,“据官方今日宣称,因犯有不正当之性行为而照去年十一月二十四日颁行之律处以宫刑者,共一百十一人,所有各犯均将在茅比特监狱医院中施用手术,约每人八分钟即可竣事,纯以科学方法行之,受刑者于施用手术后将由医士看护数月,在此期内将摄影以志其生理上之发展,并将灌音以察其喉音之变迁。”关于这条新闻恐怕有两点容易误解,想略加以说明。
一是所谓宫刑。报上虽然都用古雅的字写作宫刑,我想这大约只是castration罢,即除去内生殖器以防繁殖,在男子割去睾丸,更进步的方法则只要扎缚输精管便行,但无论如何总于性交无妨,这一点是与中国宫刑截然不同的,所以假如有人想招这些新式刑余之人去看守上房,那是要大失其望的了。关于现代阉割这问题,英国蔼理斯在《性的心理研究》卷六《性与社会的关系》中有所说明,第十二章论《生殖之科学》中云:
“古来医术都反对去干涉生殖器官。希腊医师宣誓时有一句云我不割,意思似即禁止阉割。到了近代却发生了大变化,在有病时阉割的手术常施用于男女两性,又曾有人主张,并且有时实行,施用同样手术,希望可以消除强烈的变态的性欲。近年来更有人主张用之于消极的善种工作上,以为比防孕或坠胎更是根本地有效。”
“赞成阉割的运动盖发生于美洲合众国,曾有种种实验,列入于法律中。最初有韩蒙德,伊佛志,利特斯顿等人主张,只用以惩罚犯人,特别是性的犯罪者。但是从这观点看去,这个办法似乎不甚完全,而且或者有点不合法。在好些事件上,阉割并不是一种惩罚,却是一种积极的利益。在别的些事件上,假如违反本人的意志而执行的,这会发生很有害的心理影响,使得本来已经精神变质或怔忡的人入于发疯,犯罪,以及一般的反社会的倾向,比以前更是危险。善种学的研究较为后起,其主张施用阉割更有健全的基础,因为阉割现在并不是执行一种野蛮的侮辱的刑罚,却是出于本人的承认,其目的只在使社会安全,免于无用的或有害的份子之增加而已。”
德国的办法似乎是用睾丸摘出手术,因为新闻上说明体格与声音要发生变化,假如只用扎缚便没有这些现象。又这在德国明明是用作一种惩罚,那么蔼理斯所说的那些流弊大约也就难免罢。
二是所谓不正当之性行为。这个名称很是笼统,但意思显然是指变态的性欲,并不包含法律外的普通男女关系在内,假如读者误解以为德国把犯奸的男子都下了蚕室,此固大足以快道学家之意,而回头一看亦甚危险,据王宠惠博士说,中国男子有百分之三十纳妾,依法理便均系犯奸,若照办一下,突然要增出六千万名的太监来,将如何得了乎。
(二十三年十一月十二日)
(1934年11月16日刊于《华北日报》,署名难知)
二关于林琴南
整整的十年前,民国十三年十一月中,我曾经写过这一篇小文,纪念林琴南之死:
“林琴南先生死了。五六年前,他卫道,卫古文,与《新青年》里的朋友大斗其法,后来他老先生气极了,做了一篇有名的小说《荆生》,大骂新文学家的毁弃伦常,于是这场战事告终,林先生的名誉也一时扫地了。林先生确是清室孝廉,那篇《蠡叟丛谈》也不免做的有点卑劣,但他在中国文学上的功绩是不可泯没的。胡适之先生在《五十年来中国之文学》里说,《茶花女》的成绩遂替古文开辟一个新殖民地,又说,古文的应用自司马迁以来,从没有这样大的成绩。别一方面,他介绍外国文学,虽然用了班马的古文,其努力与成绩决不在任何人之下。一九〇一年所译《黑奴吁天录》例言之六云,是书开场伏脉接笋结穴,处处均得古文家义法,虽似说的可笑,但他的意思是想使学者因此勿遽贬西书谓其文境不如中国也。却是很可感的居心。老实说,我们几乎都因了林译才知道外国有小说,引起一点对于外国文学的兴味,我个人还曾经颇模仿过他的译文。他所译的百余种小说中当然玉石混淆,有许多是无价值的作品,但世界名著实也不少,达孚的《鲁滨孙漂流记》,司各得的《劫后英雄略》,迭更司的《块肉余生述》,小仲马的《茶花女》,圣彼得的《离恨天》,都是英法的名作,此外欧文的《拊掌录》,斯威夫德的《海外轩渠录》,虽然译的不好,也是古今有名的原本,由林先生的介绍才入中国。文学革命以后,人人都有了骂林先生的权利,但没有人像他那样的尽力于介绍外国文学,译过几本世界的名著。中国现在连人力车夫都说英文,专门的英语家也是车载斗量,在社会上出尽风头,——但是,英国文学的杰作呢?除了林先生的几本古文译本以外可有些什么。……我们回想头脑陈旧,文笔古怪,又是不懂原文的林先生,在过去二十年中竟译出了好好丑丑这百余种小说,再回头一看我们趾高气扬而懒惰的青年,真正惭愧煞人。林先生不懂什么文学和主义,只是他这种忠于他的工作的精神,终是我们的师,这个我不惜承认,虽然有时也有爱真理过于爱我们的师的时候。”
现在整整的十年过去了,死者真是墓木已拱了,文坛上忽然又记念起林琴南来,这是颇有意思的事情。我想这可以有两种说法。其一是节取,说他的介绍外国文学的工作是可贵的,如上边所说那样。但这个说法实在乃是指桑骂槐,称赞老头子那么样用功即是指斥小伙子的懒惰。在十年前的确可以这样说,近来却是情形不同了,大家只愁译了书没处出版,我就知道有些人藏着二三十万字的译稿送不出去,因为书店忙于出教科书了,一面又听说青年们不要看文艺书了,也不能销。照此刻情形看来,表彰林琴南的翻译的功劳,用以激励后进,实在是可以不必。其二是全取,便是说他一切都是好的,卫道,卫古文,以至想凭借武力来剪除思想文艺上的异端。无论是在什么时代,这种办法总不见得可以称赞吧,特别是在智识阶级的绅士淑女看去。然而——如何?
我在《人间世》第十四十六这两期上看见了两篇讲林琴南的文章,都在“今人志”中,都是称赞不绝口的。十六期的一篇盛称其古文,讲翻译小说则云,“所译者与原文有出入,而原文实无其精彩。”这与十四期所说,“与原文虽有出入,却很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正是同样的绝妙的妙语。那一位懂英文的人有点闲空,请就近拿一本欧文的sketchbook与林译《拊掌录》对照一两篇看,其与原文有出入处怎样地能传出原文的精神或比原文怎样地更有精彩,告诉我们,也好增加点见识。十四期中赞美林琴南的古文好与忠于清室以外,还很推崇他维持中国旧文化的苦心。
这一段话我细细地看了两遍,终于不很明白。我想即使那些真足以代表中国的旧文化,林琴南所想维持者也决不是这个,他实在只拥护三纲而已,看致蔡鹤卿书可知。《新申报》上的《蠡叟丛谈》可惜没有单行。崇拜林琴南者总非拜读这名著一遍不可,如拜读了仍是崇拜,这乃是死心塌地的林派,我们便承认是隔教,不再多话,看见只好作揖而已。
(二十四[5]年十二月)
(1934年12月3日刊于《华北日报》,署名难知)
三关于读圣书
前两天买到蔼理斯的几本新刊书,计论文集初二集,又一册名《我的告白》(myconfessional,1934),内共小文七十一篇,大抵答覆人家的问,谈论现时的诸问题。其第四十八篇题云《圣书之再发见》,其中有两节云:
“现代教育上有许多看了叫人生气的事情。这样的一件事特别使我愤怒。这就是那普遍的习惯,将最崇高的人类想像的大作引到教室里去,叫不识不知的孩儿们去摸弄。不大有人想要把沙士比亚,玛罗利弥耳敦拉到启蒙书堆里去,让小孩们看了厌恶(还有教师们自己,他们常常同样地欠缺知识,)因为小孩们还不能懂得这里边所表现的,所净化成不朽的美的形色的,各种赤裸的狂喜和苦闷。”
“《圣书》这物事,在确实懂得的人看来,正也是这种神圣的艺术品之一,然而现在却也就正是这《圣书》,硬拿去塞在小孩的手里,而这些小孩们却还不如在别处能够更多得精神的滋养,这如不在安徒生的童话里,也总当在那种博物书里,如式外尼兹所著的《婴孩怎么产生》。”
“那些违反了许多教育名师的判断,强要命令小孩们读经,好叫他们对于这伟大文学及其所能给的好处终身厌恶的,那些高等官吏在什么地方可以找着,我可不知道。但是,在那些人被很慈悲地都关到精神病院里去之先,这世间是不大会再发见那《圣书》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