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九章《风雨谈》(33)
旧日记抄
我写日记始于光绪戊戌(一八九八),虽是十九世纪末年,却已是距今三十八年前了。自戊戌至乙巳七年中,断续地写,至今还保存着十四小册,丙午至辛亥六年在日本不曾记,民国以后又一直写着。我的日记写得很简单,大抵只是往来通信等,没有什么可看,但是民国以前的一部分仿佛是别一时代的事情,偶然翻出来看,也觉有好玩的地方,现在就把他抄录一点下来。
第一册记戊戌正月至五月间事,时在杭州,居花牌楼一小楼上,去塔儿头不远,听街上叫卖声即在窗下,所记多关于食物及其价格者:
“正月三十日,雨。食水芹,紫油菜,味同油菜,第茎紫如茄树耳,花色黄。”
“二月初五日,晴,燠暖异常。食龙须菜,京师呼豌豆苗,即蚕豆苗也,以有藤似须故名,每斤四十余钱,以炒肉丝,鲜美可啖。”绍兴呼豌豆为蚕豆,而蚕豆则称罗汉豆,日记中全以越俗为标准,一月后又记云:
“罗汉豆上市,杭呼青肠豆,又呼青然豆。”案此盖即青蚕豆耳。
“二月廿八日,晨大雾,有雄黄气。上午晴,夜雨,冷甚。食草紫,杭呼金花菜。春分,亥正二刻。”
“上巳日,阴冷。下午左邻姚邵二氏买小鸡六只,每只六十五文。”
“闰三月十三日,晴。枇杷上市。”
“十四日,阴。食樱桃,每斤六十八文。”
“廿三日,雨。食莴苣笋,青鲳鲞,出太湖,每尾二十余文,形如撑鱼,首如带鱼,背青色,长约一尺,味似勒鱼,细骨皆作入字形。”但是同时也记载这类的事情,大抵是从报上看来的罢:
“四月初五日,阴。亨利亲王觐见,遣胡燏棻礼亲王往永定门外迎入,上亲下座迎,并坐,下座送,赐珍物无数,内一扇系太后所画云。”
“十七日,晴。山东沂州乱。广东刘毅募勇五千鼓噪索饷。”
戊戌五月末回绍兴,至辛丑八月往南京,所记共有五册。有几条购物的纪事可以抄录:
“十一月廿八日,阴,路滑如油,上午稍干,往大街。购洋锯一把,一角五分,洋烛三支,每支十文,红色粗如笔干,长二寸许,文左旋。”
“十二月初七日,晴,路滑甚。往试前购竹臂阁一方,洋五分,刻红粉溪边石一绝。小信纸一束四十张,二分,上印鸦柳。五色信纸廿张,一分六,上绘佛手柿二物。松鹤信纸四张,四文。洋烛四支,一角一分。”
“十三日,阴。午偕工人章庆往完粮米,共洋□元。至试前看案尚未出,购《思痛记》二卷,江宁李圭小池撰,洋一角。至涵雅庐购机器煤头一束,二分五,洋烟一匣,五分。”
“廿一日,晴。偕章庆往水澄巷购年糕,洋一元糕三十七斤,得添送糕制小猪首羊首各一枚。”
“己亥正月初一日,晴。下午偕三弟游大善寺,购火漆墨牛一只,洋二分,青蛙一只,六厘,黑金鱼一只,六厘。”亦仍常记琐事,但多目击,不是转录新闻了:
“二月十六日,晴。往读。族兄利宾台字鹞一乘,洋一角,线一束,一角,断去孙宅。”所谓台字鹞者乃糊作台字形的风筝,中途线折落在他家则曰断,盖放鹞的术语也。庚子辛丑多记游览,如庚子年有云:
“三月初九日,阴。晨同三十叔下舟往梅里尖拜扫,祭时二人作赞,祭文甚短,每首只十数句耳。梅里尖系始迁六世祖韫山公之墓,玉田叔祖《鉴湖竹枝词》有云,耸秀遥瞻梅里尖,孤峰高插势凌天,露霜展谒先贤兆,诗学开科愧未传。自注,先太高祖韫山公讳璜,以集诗举于乡。即记是事也。”
“十六日,阴。晨六点钟起,同叔辈往老台门早餐,坐船往调马场扫墓,同舟七人。出东郭门,挽纤行十里,至绕门山,今称东湖,为陶心云先生所创修,堤计长二百丈,皆植千叶桃垂柳及女贞子各树,游人颇多。又三十里至富盛埠,乘兜轿过市行二里许,越岭,约千余级。山上映山红牛郎花甚多,又有蕉藤数株,着花蔚蓝色,状如豆花,结实即刀豆也,可入药。路旁皆竹林,竹萌之出土者粗于碗口而长二三寸,颇为可观。忽闻有声如鸡鸣,阁阁然,山谷皆响,问之轿夫,云系雉鸡叫也。又二里许过一溪,阔数丈,水没及骭,舁者乱流而渡,水中圆石颗颗,大如鹅卵,整洁可喜。行一二里至墓所,松柏夹道,颇称闳壮。方祭时,小雨簌簌落衣袂间,幸即晴霁。下山午餐,下午开船。将进城门,忽天色如墨,雷电并作,大雨倾注,至家不息。”
“十八日,雨,三十叔约偕往扫墓。上午霁,坐船至廿亩头,次至茭白溇,因日前雨甚,路皆没起,以板数扇垫之,才能通行。”后附记云:
“连日大雨,畦畛皆成泽国,村人以车戽水使干,而后以网乘之,多有得者,类皆鲫鲤之属也。”十九日后又附记云:
“大雨不歇,道路如河,行人皆跣足始可过。河水又长,桥皆甚低,唯小中船尚可出入耳。”
这时候有一件很可笑的事,这便是关于义和团事件的。五月中起就记有这类的谣传,意思是不但赞成而且相信,书眉上大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等文句,力主攘夷,却没有想到清朝也就包括在内。至辛丑正月始重加以删改,对于铁路枕木三百里顷刻变为桴炭的传说不再相信了,攘夷思想还是仍旧。八月往南京,读了《新民丛报》和《苏报》等以后,这才转为排满。入学的事情今从第六七两册抄录几条于下:
“八月初一日,晨小雨。至江阴,雨止,过镇江,上午至南京下关。午抵水师学堂。”
“初九日,晴。上午点名给卷,考额外生,共五十九人,题为‘云从龙风从虎论’。”
“十一日,晴。下午闻予卷系朱颖叔先生延祺所看,批曰文气近顺。所阅卷凡二十本,予列第二,但未知总办如何决定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