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脸丢大了
终于,到了放榜那日。
天色阴沉,厚重的铅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
上宛县衙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各色的脸孔挤在一起,焦灼的、兴奋的、麻木的、绝望的……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人生的悲喜剧,在这里即时上演。
余老太太带着两个儿子,几乎是被人流裹挟着挤到了衙门前。红底黑字的“正榜”高高张贴在墙上,鲜艳得像凝固的血。中榜者的名字罗列其上,每一个名字都引发着一片或狂喜、或嫉妒、或悲伤的声潮。
萧伯度、萧仲远挤在人群外围,目光扫过榜单顶端那些陌生的名字,脸色已然灰败,如同蒙上了一层死灰。
余老太太却不肯放弃。她用力拨开身前的人,奋力挤到人群最前方。浑浊的老眼使劲睁着,踮着脚,粗糙的、皲裂的手指微微颤抖,点在那红纸黑字上,急切地、一遍又一遍地从上到下扫视着每一个名字。
“伯度……”她低声念着,声音带着最后的、卑微的祈求。
“仲远……”手指划过一行又一行,那些墨写的名字在她眼中渐渐模糊,跳动。
一遍。
没找到。
两遍。
还是没有。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入无边的冰窟。那点微弱的光彻底熄灭。
旁边一个白发老翁认出榜上名字,猛地扑倒在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中了!中了!我家孙儿中了啊!列祖列宗保佑啊——!”
这哭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余老太太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她不再去看那冰冷的榜单,而是绝望地望向灰蒙蒙的天空,声音凄厉得如同被撕裂的锦帛,充满了锥心的痛楚和不甘的呐喊:
“没中啊——!还是没中!为什么?这究竟是为什么啊老天爷?!”
为什么当掉嫁妆的屈辱换不来一张薄纸?
为什么十年寒窗耗尽了家里的油灯,却照不亮半点前路?!
积压了多年、承载了所有牺牲和期待的悲愤与绝望,在这一刻如同山洪暴发。她失态地站在人群中央,像个无助的孩子,放声恸哭。那哭声撕心裂肺,压过了周围的喧嚣。
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有同情,但更多是漠然和早已见惯的麻木。
“看,那不是萧家那两个……考了十年了,还是不中!”有人小声议论。
“是他们,萧伯度,萧仲远!年年考,年年落……唉,这命啊!”熟悉乡邻的人摇头叹息。
“萧家就没那个文曲星的命!趁早认了吧!”
“就是!趁早认命吧,踏实种地得了!穷折腾个什么劲儿呢……”
“考了十年,还是不中!”
“萧家没那个命!”
“趁早认命吧!”
……
这些冰冷刺骨的闲言碎语,像无数把淬了盐的利刃,精准地捅入萧伯度和萧仲远的心窝,再狠狠剜转。两人站在崩溃的母亲身后,听着这如同盖棺定论般的残忍判决,已是面无人色,身体摇摇欲坠,恨不得立刻寻条地缝钻进去!上宛县城西,一条宽阔洁净的河流蜿蜒流淌,河岸两侧杨柳依依,碧波荡漾,人称“福河”。沿福河而建的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巷子,便是上宛县城最富庶、最体面的“贵人巷”——云沟巷。
这里没有集市的喧嚣,只有一种沉淀下来的宁静与贵气。一水儿的高门大院,粉墙黛瓦,朱漆大门紧闭,偶有仆从衣着整洁、步履轻快地进出。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檀香气息,连青石板路面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巷子深处,一座三进三出、飞檐斗拱、门楣上高悬“卢府”鎏金匾额的宅院,更是气派非凡。这便是“一门双举人”的卢府,在云沟巷乃至整个上宛县,都是跺跺脚地面都要抖三抖的显赫门第。
然而此刻,卢府那庄严肃穆的主院里,却上演着一出鸡飞狗跳的闹剧。
“我不去!就不去!谁爱读谁读去!”
卢家小少爷卢盛,正梗着脖子,对着他那位满头银丝、气质雍容却面带薄怒的祖母——卢老夫人,大声嚷嚷着。他小脸涨得通红,像只炸了毛的小公鸡。
事情的起因要追溯到约莫半月前。
卢盛因背不出书被母亲训斥了几句,少年心性,一怒之下竟甩开仆从,偷偷从角门溜出府去,在县城里晃荡了大半天,还赌气不去族学。此事被卢老夫人知晓后,震怒之下,将小孙子禁足半月,勒令其在房中抄书反省。
可卢盛是谁?从小被宠到大的主儿,哪里受过这等委屈?被禁足了也不服软,反而变本加厉地闹腾。就在昨天,他甚至试图翻越卢府那高达丈许的院墙,结果自然是没成功,摔了个灰头土脸,被闻讯赶来的仆妇们七手八脚地“救”了下来。
更让阖府上下哭笑不得的是,坚哥儿(卢盛小名)被按回房里后,嘴里还一直念念叨叨,扬言要“叛出卢家”,去投奔他那位在集市上认下的“小弟”!
据说那位“小弟”说话好听又仗义,比这府里闷死人的规矩有趣多了!
府里的下人们私下议论,都觉得小少爷怕是魔怔了。小弟?不就是个跟班书童吗?府里要多少没有?何必为了个外面认的野小子闹得家宅不宁?
卢老夫人被这混世魔王闹得头疼不已,揉着额角,决定快刀斩乱麻:“祖宗唉!要小弟是吧?找!去给他找!只要他肯去读书,怎么着都行!”
于是,十几个年龄与卢盛相仿、或机灵或憨厚的男孩,被管家领进了卢府宽敞的花厅,一字排开,供小少爷挑选。
卢老夫人指着那一排男孩,尽量心平气和地对小孙子说:“挑吧,这么多小弟,你随便挑。挑中了,就让他陪你读书去。”
卢盛背着手,像个小大人似的,在那排男孩面前踱步审视。
这个皮肤黝黑,看着就笨手笨脚。
那个膀大腰圆,像个莽夫。
这个眼神呆滞,一看就不机灵。
那个倒是白净,可瞧着畏畏缩缩,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