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严刑未屈心如铁,浴血无前不顾身(一)
昙华馆内不染血迹,松柏杨柳依然青翠如许,那只黑羽乌鸦却飞上枝头,“嘎嘎嘎”叫个不停,叫得颜如舜心烦意乱。
颜如舜本想询问一句“这乌鸦羽毛已经长齐,学会了飞翔,难道你们还准备一直养着它不成”,又觉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沉吟道:“只要知道她被关在何处,救出她应该不难,只不过……”
尹若游道:“只不过根据凌知白与元老丈的说法,那些官兵抓走她的罪名是刺杀郡主,看来润王已觉察那天的事情有蹊跷,与尚知仁把话说开,而尚知仁知晓凌岁寒的存在,才会立即猜出那名‘独臂刺客’的身份。纵使我们把凌岁寒从大牢里救出来,她将会永远背着刺杀郡主的罪名,永远被朝廷官兵通缉,今后只能东躲西藏地过日子——你是担忧这一点,对吗?”
颜如舜道:“不错,既然要救人,就要救得彻底,让她、让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尹若游道:“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颜如舜与谢缘觉齐齐看向她。
尹若游道:“既然我们离间润王与尚知仁的计划失败,那我们就让尚知仁和他真正的敌人相斗,最好是立刻斗一个鱼死网破。”
颜如舜道:“他真正的敌人?贺延德?”
“尚贺二人都是臣子,他们斗得激烈,反而是圣人喜闻乐见之事。”尹若游摇摇头道,“唯有皇位争斗,才能真正天翻地覆。”
“尚知仁是文臣,而非武将。”谢缘觉思索道,“他的手上没有兵权,不可能有谋逆之心。”
“他当然不会造反,他对大崇朝忠心得很,可当今天子年岁已高,他心里有扶持登基的皇子对象。”尹若游心中算盘打得越响,脸上笑容越是嫣然动人,“我和你们说过,在圣人百年以后,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两位亲王,一个是润王谢惟,一个就是睿王谢慎。”
谢缘觉几乎不动声色,唯有眼皮跳了一下。
尹若游继续道:“他们当然一直在斗,但都是私下里交锋,斗得倒不算太凶,倘若我们设法让他们的斗争发展到明面上来,让圣人感觉到不安,而尚知仁亦参与其中,他才会死无葬之地。”
“这会牵连很多人的,死很多人的。”谢缘觉面无表情地开口。
“死便死了,这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尹若游毫无所谓,身体微微前倾望着她,托腮笑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杀人,如果你实在接受不了,那么这件事你可以不参与,我们也一定会将凌岁寒救出来。但你那天说过,我的计划,你不会再阻拦。”
让长安朝堂大乱,本来就是尹若游从前的目的。
“可是……可是你之前的计划尚在可控范围内,而皇位斗争,如你所言,必定天翻地覆,甚至天崩地裂,或许会牵连到无辜之人。”
“朝堂之上有无辜之人吗?”
“有。”
尹若游“嗤”地一笑:“你比我更了解他们?”
“朝廷百官,你不是全都见过。至少……睿王府的人,你没有见过。”
“那么——你见过?”
谢缘觉无言。
在两人对话期间,颜如舜一直沉默。尽管她也认为尹若游这个方法太过极端激烈,能不能成功先不论,一旦计划实施,不知会让多少人陷入深渊,万劫不复,然而尚知仁不除,无论是凌岁寒还是尹若游,甚至她和谢缘觉,她们四个人都不可能真正安宁。她正思索能否有别的更温和一些的法子,忽然听不见了谢缘觉的声音,她把头一偏,见谢缘觉神色微动,大感诧异。
谢缘觉在她们四人之中一向最能保持冷静,很少被外物影响情绪。
倘若她脸上神色有了变化,哪怕只是微如涟漪的变化,也足以证明她内心的涛澜汹涌。
颜如舜与尹若游下意识对视一眼。
尹若游忽地意识到自己玩笑似的一句话恐怕还真的说对了,眉梢挑了挑,故意笑道:“既然你不说话,那我就当不反对。重明,待会儿你先去——”
“我见过。”谢缘觉脸色恢复如常,语气也极平静地打断了她的话,“我见过睿王府的人。”
“仅仅见过,不至于让你如此维护他们吧?”尹若游问。
谢缘觉点点头,缓缓站起身来,一字一句道:“我姓谢,‘缘觉’二字是我师君赐给我的名字,我本名谢妙,睿王谢慎是我的亲生父亲。”
现场一片沉寂,气氛登时冷凝,连那只黑羽乌鸦似也叫得累了,停在距离她们最近的一株大树的枝头,歪着头打量她们。
纵使料到她与睿王有关系,可适才颜尹二人在脑子里瞬间猜了十几种可能,都没有猜到他们会是这样的关系。
半晌,尹若游才肃容道:“那么当今天子是你的祖父,你是皇室县主?”
“我的封号是宜光县主。不过……”谢缘觉道,“这个身份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已离开睿王府很多年,今后也不会再回去。我小字是舍迦,如果你们愿意,可以称呼我的小字。”
唯有关系亲厚的亲人朋友,彼此之间才会以小字称呼。
颜如舜与尹若游再次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旋即不约而同一笑。
而她们这一笑起来,气氛立刻轻松不少。
“离开睿王府多年?为什么?其实,如果当初胡振川知道你的身份,他是绝对不敢栽赃诬陷你的,你那日也不必受牢狱之苦。”
谢缘觉又坐了下来,与她们一同坐在庭院里的石桌旁,将自己从前的经历婉婉道来:“我自幼多病,被父母送往了长生谷求医。后来机缘巧合,长生谷的九如法师收我为徒,蒙她倾囊相授,如今我医术已有所成,便拜别师君,前来江湖闯荡。”
“可你的病——”颜如舜与尹若游异口同声,声音碰撞在了一起,遂又顿了顿,颜如舜眼神示意尹若游先说,尹若游才接着道:“可你的病看起来并没有痊愈。不是说九如法师医术高明,这天下没有她治不好的病症吗?”
这语气里充满明显的、毫不掩饰的关心。
谢缘觉心弦一动,心口在刹那间微微发疼,她唇边却浮现微笑:“已比幼时好了许多,只要我再调养三四年,就能与常人无异。”
颜如舜放下心,再问道:“那你为何又说今后也不会再回睿王府?睿王不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尹若游道:“做江湖人可比做皇室县主自由得多。至少不会像谢丽徽那般,被随随便便指婚,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臭男人,困在深宅里一辈子——所以你干脆舍弃县主的身份,即使来到长安,也不和你父亲相认?”
本来颜如舜的问题,谢缘觉一时答不上来,正要赶紧编一个借口,忽听见尹若游已为自己找到理由,她自然立刻点点头,随后若有所思,忍不住琢磨起尹若游的话。
她是注定早逝之人,因此包括婚姻在内的等等琐事压根就从来没有在她的脑子里出现过。然而今日尹若游这一番话如同在她的心湖投下一颗小石子,她承认对方说得不错,倘若自己无病无灾,在这个年纪必定已经开始议亲——如果她一直待在长安,始终以“宜光县主”的身份活在父亲的庇佑下,朝廷皇室的庇佑下,或许她会选择顺从;但自从离开了那富贵又拘束的睿王府,尽管长生谷偏僻,不在红尘之中,却也是一方完全不同于长安的别样天地,何况她学了医术,有了一技之长,现在的她是完全不愿意随便嫁人的。
即使有朝一日,上天开恩,她的病突然不治而愈,她应该会与母亲兄长相认,大概也会看望一下父亲,可是无论如何,她都绝不可能再接受这样的命运。
生命,自由——这两者若必须选择其一,自己会作何选择,这世上之人又各自会作何选择呢?
先前她一直不明白尹若游为何不惧怕死亡,现如今却渐渐有所领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