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破幻观真涤尘障,锻心淬骨证菩提(二)
“熬不过明年春夏”这几个字,凌岁寒心头猛地一颤,此刻别的事都已无关紧要,她恨不能立刻带着谢缘觉赶往长生谷。只是现在天色未明,众人商议后,决定在此处歇息一晚,明日再启程出发。
召媱自然不会跟着她们同去长生谷,但许久未见自家小徒儿,倒还有点想念,便决定送她们一程,路上也好有个照应。苏英亦是这般打算。
篝火静静燃烧,东方泛起鱼肚白时,召媱先行出谷回青羽门收拾行李包袱,路上果然碰到官兵盘查。好在昨日她虽也与官兵交过手,但她身法迅捷,官兵只恍惚看了她几眼,未能完全记住她的模样,故而城中并没有她的通缉画像。待收拾完毕,她驾着留在青羽门的马车来到郊外,众人上车后便匆匆上路。
途中谢缘觉忽然想起一事,向九如和召媱询问:“召前辈昨夜说起黄杨村那几个患病的村民,他们的病可都治好了?”
九如没想到她这会儿还惦记着那些不相干的人,摇头叹道:“那本就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我们多留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破除他们的迷信。”
她并未告诉谢缘觉,其实治好那几个村民后她就想立刻离开,是召媱硬拉着她留了下来,包括之前在洛阳城向百姓们揭穿诸天教的骗局,也是召媱强拽着她做的事。而她本身虽不赞同秦艽的行为,可在她看来世人痴愚自有其因果,她何必强加干涉,多管闲事?偏偏召媱武功高强,言辞又犀利,她实在推拒不得。
谢缘觉闻言沉吟道:“那黄杨村是个怎样的地方?”
九如道:“只是普通村落罢了,你问这作甚?”
谢缘觉道:“想必很穷苦吧?”
“不错,那村子虽然距离东都洛阳不远,但村中大多数人家都甚是穷困。”召媱对自家徒儿最挂念的这个小青梅很感兴趣,插话回答了她的问题,“尤其是近年战乱,村里还活着的百姓本就不多了,幸存的那些村民家里已全都穷得揭不开锅,吃了上顿没下顿。”
谢缘觉颔首道:“那他们信奉诸天教倒也很正常。”
九如奇道:“正常?”
谢缘觉声音低低的带着一点感慨:“这样的村子,村中必无医馆大夫,纵使洛阳城中应该能找到医馆,可既然他们连饭都吃不起,又哪来的钱寻医问药?信奉诸天教是他们的希望,人活着总要有希望。”
九如若有所思,良久忽问道:“你离开长生谷前,你告诉我你的希望是青史留名,现在可算是如愿了?”
谢缘觉淡淡笑了笑:“这早已不是我现在的愿望。”
九如细细打量她许久,那笑意不似作伪,而是一种真正释然的微笑。短短两年光景,她这徒儿竟似脱胎换骨,这让她不由颇为疑惑:“那你如今所求为何?”
秋风掀起车帘,远处村落隐在群山之间,谢缘觉往外望了望,沉吟道:“师君方才说,那几个村民患的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但凡是略通医术之人都能诊治。若我能写一本医书,让这世间所有百姓都可以看得懂学得会,今后那些小病小痛,他们便能自己采药调理了。”
这就是如今谢缘觉最大的愿望。
九如显然有些惊讶,见她神色无比认真,蹙眉道:“你可知这样的医书,比那些高深医典更难著成?若你练不成菩提心法第九层,你一旦身死……这书怕是难竟全功。”
“起初我也忧心时日无多,因此在赶路期间也总是写画不停。”谢缘觉目光沉静,声音如平湖无波,但在说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微微一笑,“还惹得符离和我发了通脾气。后来我才想明白了,我之所以想要完成这样一本医书,起因是与曲师姨有关,那即使我熬不过明年春夏,也定会有后来人帮我续完的,就像麦花开后的小麦,生生不息。”
凌岁寒听不得谢缘觉说什么死不死的话,刚准备开口反驳,可听到最后那句的瞬间,她眼前却莫名浮现出洛阳城中那些朴实的面孔。昨日她的阿鼻刀依然没能敌过千军万马,之所以能成功突围,此时此刻安然地坐着马车在前往长生谷的路上,一来多亏了召媱等人及时接应,二来则更要感谢洛阳城无数百姓的掩护与指路。
又是这些百姓与她们一同抵抗住了千军万马。
九如讶异道:“此事与你曲师姨有何干系?”
谢缘觉反问:“师君知道杜家河吗?”
九如摇了摇头。
谢缘觉不解道:“可我记得师君说过,当年您与曲师姨是在一同行医的?”
“有时同行,有时也会分头行动。她说天下病患太多,若总在一处,救不了更多人……”这是九如毕生最后悔的决定,倘若当年没有听曲莲的话,而是寸步不离地护在曲莲身边,或许……正因如此,这么多年来她才会如此愧疚。
谢缘觉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没忍不住又问道:“曲师姨她当年……究竟是怎么走的?”
其实九如早就告诉过谢缘觉,曲莲是被自己的病人所害。只是其中具体缘由,谢缘觉幼时虽问过一两次,九如总因往事锥心,始终不肯真正回答她。
今日谢缘觉再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九如沉默一阵,不知为何居然破天荒地开了口:“杀害小师妹的凶手,乃是一个酒鬼醉汉。那日他来求医时已喝得半醉,偏生要想治好那伤,针灸时需要滴酒不沾,小师妹便让他回去戒酒十二个时辰再来,谁知他当面应下,转头又去喝了几杯。几杯的量不算多,他再来时身上酒气已散,因此小师妹未能察觉,施针为他诊治,直到行针至半,才发觉不对,问他是否又喝过了酒。若是换作寻常大夫,这人必死无疑,可小师妹医术通神,硬是多费了一个时辰,生生把他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稍稍顿了顿,九如的声音已愈来愈沉:“谁知这人非但不知感恩,反倒怪小师妹危言耸听,他明明喝了酒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当时还有不少别的病患在旁等待诊治,小师妹只怕众人听了这浑话,往后也不遵医嘱,误了性命,便破例当众严厉训斥了他几句,而他竟恼羞成怒,对小师妹动了手。”
说到这里,九如面上寒霜尽碎,露出深埋多年的痛楚。
“那人不算真正的江湖人士,却在武馆学过一些拳脚。而小师妹自幼将时间精力都花费在医术上,于武学之道不过略通皮毛。当然,即便如此,倘若是在平时,他也休想伤小师妹分毫。偏那日小师妹为救此人耗尽心力,连抬一抬手都艰难,竟就这般……这般死在了那人的屠刀之下。后来我与二师妹查明此事,二师妹她不仅剜了那凶手的心,就连当时见死不救的看客也一个没留。”
这故事太令人遗憾,马车内外一片死寂,众人都听得又怒又悲,这样禽兽不如的东西,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纵是素来不喜杀戮、也确实从未杀过任何一人的谢缘觉,也觉这恶徒死得太便宜了些。
哪怕他死上千百次,也再换不回曲莲那样的好人。
只不过……当时在场的患者应该大多是寻常百姓,或许有人吓呆了还来不及反应,又或许有人畏惧自保而不敢上前,都算得上是情有可原。谢缘觉理解秦艽悲愤的心情,可那些无辜之人,终究不该赔上性命。
九如静了静,将涌到眼角的泪硬生生压了回去,继续道:“据我所知,那年定山派的山岚道长之所以追杀二师妹到了长生谷,乃是因为二师妹前来长生谷寻我的途中,偶然目睹一个妇人对一名大夫言语不敬,二师妹当场就要了那妇人的命,又恰巧被路过的山岚发现,山岚便要为那陌生妇人报仇。”
“我知道这件事。”谢缘觉听到此处回过神来,轻声开口道,“先前我在赉原城的那段日子,唐依萝曾与我详细说过,后来定山派有派人到案发地查证,得知那妇人是因为女儿病重,她忧心女儿病情,一时情急才对大夫出言不逊。此事那妇人确有过错,但乡邻街坊都说她平日里是个热心肠,性子虽急躁了些,却待人真诚,常常帮衬邻里。”
九如道:“你是想说这个人不该杀?”
谢缘觉与九如说话的语气始终十分恭敬:“徒儿只是觉得,就算是同一个人亦有明暗两面,更何况世上芸芸众生,各有不同。”她顿了顿,竟忽然话锋一转:“师君,我刚才和您提起杜家河,但还未详细与您说明我在杜家河的遭遇。”
随后,谢缘觉遂将在杜家河的所见所闻向九如娓娓道来。
“那天秦师姨说我不是她,我不会不知道她临终前是否有后悔。曲师姨为了那等禽兽不如的恶徒而殒命,确实不值,但我想……”飒飒秋风又来,谢缘觉也再一次望向了车窗外远处天穹,“她既然去过了杜家河那样的地方,见过了杜家河里那样的百姓,至少她不会后悔自己行医济世的初心。”
原来这世间真的还有那么多人记得小师妹,九如心头一震,五味杂陈,一时不知该欣慰还是悲痛,喃喃道:“纵使这天下处处都是杜家河,又与她有何干系?她原本是不认识那些人的。”
凌岁寒虽也很为曲莲的故事伤心感怀,但猛然听得此言,只觉九如这话无异于否定了曲莲一生的信念,反而更为生气,不由得脱口道:“这不是佛家普度众生的道理吧?”
“她本来也不算是真正出家。”
召媱一直在车厢外驾车,但车厢内的谈话自然没有瞒过她的耳朵,闻言到此倏地冷笑了一声,马鞭在空中甩出个脆响。
“我虽从不信佛,也不喜佛门,但那些真心向佛、真正参透佛法仍持信仰的出家人,我倒是敬重三分。最瞧不上那些心里结了个疙瘩,遇着烦难就跑去出家,往佛门里躲的。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从古至今这种所谓的出家人还这么多呢?这算什么?纯粹就是懦弱躲避。”
说话直接,言辞锋利,嘴上不饶人这点,召媱与凌岁寒师徒倒真是如出一辙。九如听罢却不恼,只是静默片刻,随即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是,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修行浅薄,不算真正的出家人。《金刚经》有云:‘诸和合所为,如星翳灯幻,露泡梦电云,应作如是观。’放下妄想执念,方能得到自在,我从未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