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8章伪饰丹心收众望,笑里藏刀设毒宴(五)
颜如舜一旦倾尽全力施展轻功,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转眼便将其他江湖人士远远甩在身后,且很快赶到延界镇外,附近转了一转,终在一处无名山林的幽暗处寻到了孙佐年*一行人。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林间晦暗不明,唯有几缕月光透过林间枝叶的缝隙洒落。俞开霁正守在此处,忽见颜如舜自残光中现身,微微一惊,正迟疑应该如何与她说话,却见她双足踏草,丝毫不停,瞬间已掠到孙佐年跟前,一个擒拿手就把他给控制了起来。
一来颜如舜身法飘忽,确实快得令人措手不及;二来孙佐年这一路颐指气使,作威作福,对待铁鹰卫众人态度十分傲慢,众人心中早有不满,也没有谁愿意真正保护他。但此刻眼见这位权势煊赫的中贵人竟被当场制住,他们至少在面上还是得作势相护,纷纷拔出兵刃,厉声喝道:“你好大的胆子!还不快放了孙公公!”
颜如舜对周遭的呼喝充耳不闻,只盯着孙佐年沉声道:“你与候锡同朝为官,那可知他来延界镇是为了何事?”
“候大人?”俞开霁插话道,“他不是奉旨来犒赏前往河北平叛的江湖义士么?”
颜如舜这才侧目看向俞开霁:“候锡是这般与你说的?”
俞开霁道:“他和我们都是这般说的。”
颜如舜眸光微闪,沉吟须臾,手中倏然多了一柄寒光凛冽的短刀,刀刃轻轻擦过孙佐年的脸颊,她似笑非笑道:“可是你们明明已经离开了延界镇,现在又莫名其妙出现在了这里,我只能猜测是与孙佐年有关。但若候锡当真只是来犒赏群豪,这件事实在简单得很,并不需要你们做什么,为何要让你们去而复返?候锡私下里究竟与你说了什么,我要听实话,不然——”刀锋一转,她手中短刀直接抵住了对方的咽喉。
孙佐年本就是贪生怕死之人,面对颜如舜的威胁,他半点都硬气不起来,颤颤巍巍道:“候、候大人说……圣人密旨要将那些江湖人士押回长安明正典刑。所以他打算先在酒里下毒,等他们失去反抗之力,再……再让我协助押送。我、我也是奉命行事啊!”
此言一出,铁鹰卫众人脸色骤变,七嘴八舌问道:“这是真的”他们虽都已为朝廷效力多年,但终究是江湖出身,听闻朝廷如此对待义士,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令他们惊疑的是,候锡竟将此事瞒着他们——莫非朝廷也有事后清算铁鹰卫之意?
正担忧间,岂料颜如舜突然道了句:“假的。”
“什么?”
“谢慎至今未动梁未絮,就是顾忌着她手下的梁家军。虽说她兵力已大不如前,但要真逼得她再次造反,毕竟是个麻烦。”颜如舜转过头,借着月光向一旁望去,暂时还未看到任何人影,遂继续解释道,“待会儿那些江湖人到了,若认定你们与候锡、孙佐年是一伙的,动起手来我和阿螣恐怕也很难拦得住。到那时,他们与朝廷彻底结仇,就只能投奔梁未絮——你们想想,最后得利的是谁?”
众人闻言一怔,尚在思考琢磨之际,颜如舜已瞥见远处林间隐约晃动的黑影。她当机立断,一记手刀劈晕孙佐年,语速飞快:“等人到了,就说孙佐年是你们帮我制服的,你们也是刚知晓他的阴谋。”
一名铁鹰卫迟疑道:“这不妥吧,那我们和朝廷岂不是就——”
“你们这次总共就来了不到二十人,能敌得过那么多江湖豪杰?”颜如舜直接打断,“天子远在长安,纵使要治你们的罪也是后话,先顾着眼前吧。”
她把该说的都已经迅速说出,至于铁鹰卫众人如何抉择,那就不再是她能控制的了。只因就在这时那群江湖豪杰已陆续赶到,有人远远望见孙佐年倒地不起,当即扬声喊道:“颜女侠,这厮可是被你结果了?”
“死倒没死,只是昏了过去。而且不是我动的手。”颜如舜伸手一指旁边的俞开霁,“是铁鹰卫的俞将军识破孙佐年欲加害诸位,出手将他制伏的。”
“俞将军?”这出人意料的回答让群豪一时愕然。
俞开霁想了一想,决定依颜如舜之计行事,上前抱拳道:“明人不说暗话,孙佐年此人乃天子内侍,奉命来铁鹰卫任监军。我们确在他的提议下,跟踪了诸位一路,但始终未发现异常,遂又踏上返程路。谁知途中孙佐年突然要带我们回来,我们觉得甚是奇怪,经过许久试探,方知他与候锡密谋欲加害各位义士。我等一时气愤,和他吵了起来,最后没忍住动了手。”
群豪将信将疑:“可他是你们的上司?”
铁鹰卫鱼龙混杂,人人品性不同,但俞开霁执掌铁鹰卫已有两年时间,倒是培养了不少忠于自己的亲信。此次她离京执行任务,带上的当然都是她的亲信。他们见颜如舜已拿定主意,当下附和道:“我们虽被朝廷封了官,骨子里流的还是江湖血。”
随之而来的宁氏姊妹与铁鹰卫本无交情,却不愿双方真的打起来,令梁未絮渔翁得利,也帮腔道:“据藏海楼探得的消息,铁鹰卫此行乃是奉圣命到沃州监督定山派召开的武林大会。跟踪诸位一事,确是孙佐年擅作主张。”
如此一来,群豪倒不好和铁鹰卫兵戎相见。然而他们满腔怒火无处发泄,愈发愤懑难平,有人破口大骂朝廷昏聩,更有人提刀就要往候锡和孙佐年身上招呼。
孙佐年依然昏迷不醒,丝毫不觉;候锡则吓得面如土色,目光再次不由自主地瞟向梁未絮,嘴唇哆嗦着似要开口。
“诸位且慢!”梁未絮急忙阻拦,“若真是朝廷要对诸位不利,留着这两人尚可作为谈判筹码,此时杀了反倒不智。”
方才藏海楼的指控已让群豪对梁未絮起了疑心,此刻见她竟要保下候锡,立时有人警觉道:“这两人虽得天子宠信,但应该不是朝堂上什么举足轻重的人物。若朝廷真要铲除我们,岂会为他们而改变主意?梁郡主这般护着候锡,当真是为了与朝廷谈判,还是……别有隐情?”
这段话本是尹若游想说的,见有人在自己之前道破,眼中轻蔑之色稍减,暗想这群江湖人倒也并非全是愚钝之辈。
梁未絮沉默一阵,才叹道:“丘门主说得对,我不想杀候锡,确实是另有缘故。如今藏海楼一口咬定候锡已被我收买,现在杀了他,岂不是死无对证?我的冤屈就更难以洗清了。至少,等彻底证明了我的清白,再杀他不迟吧。”
这语气听起来委委屈屈,群豪又疑惑起来,而这种真假难辨的感觉实在让他们心头愈发烦躁,是以有人干脆道:“梁郡主,对不住了,原本说好我们同赴河北平叛,可眼下这般情形……是真是假我等也懒得再分辨了。江湖路远,我们就此别过,从此以后这些是非恩怨,与我们再无关系。”
“段帮主且慢。”梁未絮将他叫住,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让对方不得不停步,“天高海阔,诸位要去要留,本是自由。只是……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倘若朝廷真要为难各位,你们分散行事恐怕更危险。”
最后这话让众人心头一凛。其实要说躲避朝廷追捕,本也不难,江湖之大,四海为家,就如同沙粒入海。偏偏这群江湖义士只有极少部分是独行游侠,另外大部分皆有门派出身,此番跟随梁未絮前往河北平叛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再度振兴已在战乱中没落的师门,而门派越是显赫,就越是难逃朝廷耳目,相当于树了个活靶子。
然而要他们弃了门派基业,做个独行客,那他们是宁死都不肯的——江湖中人,谁不把师门荣辱看得万分重要?
尹若游猜到她的目的,终于忽然开口,笑吟吟道:“所以你的意思就是,让大家继续待在你身边,跟着你回延界镇?”
“延界镇地势险要,正面进攻很难攻得下来。朝廷若真想对我们不利,那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梁未絮毫不犹疑道,“一旦查明朝廷并无伤害诸位豪杰之意,诸位要走,我绝不阻拦。”
话虽如此,但今夜之事传开以后,传到长安天子的耳朵里,这群江湖人必然全都会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梁未絮正是算准了这一点,才如此有恃无恐,无论多少人搅局,她的计划都不可能失败。
尹若游心下了然,却不动声色。
只因这个问题若无解决方案,说出来只会让众人的心更加混乱,让现在的局面更加混乱。
夜已深沉,半轮残月隐入云中,冷风一吹凉飕飕的。群豪权衡再三,只能无奈暂时先回延界镇。梁未絮忽而侧首,看向俞开霁等人:“诸位也请一同回镇歇息吧。今晚风大,何必在林子里吹风受苦呢?”
颜如舜朝俞开霁点点头,她终于能与她单独一谈了。
所以在场所有人,无一例外全都回了延界镇。群豪聚在一起分析今晚之事,颜如舜和尹若游则拉着俞开霁到了另一边,直截了当向她问起常萍的下落:“先前因为孙佐年在你身边不方便,后来我们又要跟踪梁未絮,也找不到机会与你细谈。其实我们一直想要问你,常萍如今还在梁未絮那里吗?”
提起这事,俞开霁就满脸忧虑:“去岁我在长安已经找到了常萍,那时梁未絮伤势未愈,况且我们又是在天子脚下,我身为铁鹰卫主将,要带走她不难。谁知常萍竟执意不肯随我离开,口口声声说梁未絮是她挚友,她自愿待在梁未絮身边。我总不能直接将常萍掳走,落人口实。”
尹若游沉吟道:“只怕常萍那时已受了梁未絮的胁迫。”
“我当时也是这般想的,因此特意将她拉到僻静处细问,叫她不必顾虑。我告诉她这里是长安城天子脚下,梁未絮实力大不如前,已率残部归降了朝廷,倘若是梁未絮威胁了她什么,尽管直言,我可以保证所有人的安全。谁能想到……谁能想到常萍也悄悄与我说,她的仇还未报,她这次一定要靠自己报仇,反而让我放心,说完就挣脱开我又跑回梁未絮身边去了。”想起当日情景,俞开霁担忧之中还有几分恼意,“可她一点武功也不会,只是一个普普通通小老百姓,她能拿什么报仇?”
常萍是民,俞开霁是官。
在俞开霁看来,真正的好官就该倾尽全力保护民众。毕竟寻常的升斗小民面对强权恶势,是不可能具备什么反抗之力的。
她完全不相信常萍能够报仇成功。
颜如舜对她的想法不置可否,只问道:“所以,你现在也不清楚常萍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