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以武犯禁慑帝阙,昙华留香走苍茫(二)
平心而论,招安或许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延界镇那群“反贼”所展现出的实力,已足以证明朝廷在短期内难以将他们剿灭。而河北一带尚未收复,天下未定,此时实在不宜树敌过多。
话虽如此,谢钧始终还是下不了决心。当初朝廷之所以愿意爽快地接受梁未絮归降,一来是因为她拥有长安城作为筹码,远比延界镇重要百倍;二来她虽作恶多端,祸国殃民,却未曾直接加害于谢钧。相较之下,昙华四奇在洛阳时对谢钧的下毒胁迫之仇,更令他耿耿于怀。
若这般轻易与她们和解,他谢钧的这张脸往哪儿搁?
正在踌躇间,他的心腹太监郑瑞乾为他献上一计:“依臣之见,那群江湖草莽能够获胜,多半原因是占了地利。不如我们假意招安,以封赏为名诱他们前来长安,再在城外峡谷设伏,一举将其歼灭。”
好!当真好计!谢钧闻言眼前一亮,当即派亲信为使,率队前往延界镇,试探群豪口风。
不久,使者又带队返回长安,而与这名使者同归的竟还有铁鹰卫大将军俞开霁等人。面圣时,俞开霁禀明原委:其实那群江湖豪杰与延界镇百姓本无反意,皆是梁未絮假传圣旨,以毒酒相逼,才迫使他们铤而走险,行此谋逆之举。而群豪误以为朝廷要对江湖人士赶尽杀绝,还扣押了包括她自己在内的铁鹰卫众官兵。幸好经过她再三解释,众人终于明白此事原来全是梁未絮的阴谋。她此番回京,正是受群豪所托,向陛下转达和谈之意——只要朝廷承诺既往不咎,他们愿与朝廷化干戈为玉帛。
原本因为当年济民驿之变,谢慎与谢钧两代君王都对俞开霁青眼有加,颇为倚重。可俞开霁今日这番话,字字句句显然都是在为那群江湖人开脱,令谢钧心中顿生不悦,旋即又想孙佐年如今依然被囚禁在在延界镇中,为何那群江湖人会偏偏放了俞开霁?
但谢钧心中既已定下了剿灭群豪之计,谢钧不便当场质问俞开霁是否与反贼勾结,以免打草惊蛇,导致“招安”有变。
他正欲再次派人前往延界镇“请”群豪入京,却听俞开霁接着又道:“陛下,延界镇的主事者颜如舜、尹若游、凌岁寒、谢缘觉四人此次也已随臣入京。她们都说,若陛下真心议和,愿当面详谈。可是在谈出结果前……其余江湖人士绝不会离开延界镇半步。”
“什么?她们四人已到长安?”谢钧闻言勃然变色,怒意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惧。
他毕竟曾在这四人的手上栽过跟头,这前车之鉴犹在眼前,哪里还敢再与她们正面相对?可若置之不理,诱敌之计便要落空。思忖再三,他决定先派郑瑞乾代为谈判。
光阴如梭,从沃州武林大会到延界镇事变,再到天子谢慎驾崩,新皇谢钧登基,昙华四奇离开延界镇重返长安时,已是秋末季节,城内外千树万叶都变了金黄的颜色。
为防止谢钧派兵到她们的住宿之地围剿,殃及附近无辜百姓,因此她们四人既未回到无日坊,也未住在客栈旅舍,而选择在了城郊丰山露宿,且还是较为偏僻的后山。郑瑞乾一行人气喘吁吁地爬上山顶,还未及开口,凌岁寒便直截了当问道:“谢钧在哪里?我们要见的是他。”
“放肆!”郑瑞乾双目圆睁,“安敢直呼圣上名讳!”
“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认清现在的形势。”颜如舜轻笑如风,“我们既已举旗造反,便是你们口中的逆贼,不唤他大名,难道还要对他三跪九叩,尊他为主么?”
郑瑞乾不是不感到害怕,却强撑着要维持天子使臣威仪,沉声道:“尔等这般态度,可是诚心接受招安?”
“这话可没道理,要谈和却不敢亲自来,派个传话的,到底是谁没诚意?”其实尹若游早就料到谢钧肯定不敢与她们见面,有想过要不要易容假扮成使者模样混入皇宫,奈何凌岁寒只有一条手臂,无论怎么易容都必会暴露身份。因此尹若游略一思索,悄声和颜凌谢三人商量了一会儿,继而才又对着郑瑞乾笑道:“既然谢钧不肯亲自前来,你就劝*他让我们入宫吧。”
郑瑞乾脱口就道:“圣人做事自有主张,岂是我等能够左右的?”
“你瞧,连让你递句话你都递不上,我们又凭什么相信你可以代表谢钧和我们谈判?”颜如舜微笑着身形一晃,衣袂翻飞间已闪至郑瑞乾一旁,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短刀,寒光森森抵在他颈间,“如果你真的什么都做不到,这般无用,那我们还有必要留你性命吗?”
明明郑瑞乾的身边还有那么多侍卫保护,可这一变故快得惊人,他们眼睁睁看着颜如舜如鬼魅般近身,却无一人来得及阻拦。郑瑞乾吓得面如土色,浑身战栗:“两、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你——你——”
“我们不是反贼么?”颜如舜手腕轻转,短刀在指间翻了个漂亮的刀花,刀刃却始终不离郑瑞乾咽喉,“什么时候竟能与崇廷平起平坐称国了?”
“我劝!我这就去劝!”那刀刃的寒意终于令郑瑞乾绷不住了,再不敢硬撑,颤声道,“只是圣意难测,若圣上执意不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凌岁寒冷声截断,“我们自然会教你如何说话。”
“别想着进宫后就能胡言乱语。”尹若游的唇角则依然带着笑意,“我这位朋友的轻功身法天下无双,神鬼莫测,刚刚你也见识过了。她自会一路‘护送’你们的。”
“阿螣,你也不必在外人面前这般夸我,我可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过神鬼莫测虽不敢当,倒确实是会让你们难以预测的。”后一句话,颜如舜当然又是对着郑瑞乾等人在说,说完她手中短刀突然脱手飞出,“嗖”的一声削去了旁边另一名内侍的帽冠,吓得那人瘫软在地。待众人回神,颜如舜手中不知何时竟出现第二柄短刀,依然抵在郑瑞乾颈间,“你可想亲自试试?”
“不、不敢!绝不敢!”
这之后,郑瑞乾只得依从她们的吩咐,将她们交代的话牢牢记住,随后下了丰山,一路赶往仁和宫。刚入宫门不久,他正走在面圣的路上,忽听头顶传来一声乌鸦啼叫,他猛然抬头,只见颜如舜的身影自檐角掠过,还冲他扬唇一笑,转瞬便如秋风般消失无踪。
郑瑞乾见状大吃一惊,他原想着禁宫戒备森严,任这女贼如何神出鬼没,也绝难避开仁和宫的守卫。却不想此人轻功竟已臻化境,连大内禁宫都能来去自如。
至此他彻底明白,颜如舜若要取他性命,当真易如反掌。于是他再不敢存有侥幸,见到谢钧后谨慎禀报道:“那四名反贼说了,除非面见圣上,否则绝不与朝廷商谈。”
“哼!她们是以为朕不知道她们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吗?既如此,那也不必再谈了!朕又不是剿灭不了她们!”谢钧拍案而起,语气十分凌厉,实则心中仍存顾忌,并不愿真的再与延界镇起义军硬碰硬。
“陛下,臣倒还有一计,不如且放她们入宫,我们提前派出精兵在宫中设下埋伏,只要她们敢来——”
“不可!仁和宫乃皇家禁地,岂容这些逆贼随意进出?”其实谢钧心中最怕的还是重蹈覆辙,再被这些江湖人挟持,因此不待郑瑞乾说完就厉声打断。
郑瑞乾继续按照尹若游等人的吩咐,缓声劝道:“陛下明鉴,仁和宫占地广阔,陛下居于何处,她们断然无从知晓。况且……臣听闻上次洛阳围剿时,这几名反贼武功虽高强,却也并非所向披靡,最终仍是且战且退。只是因在宫外街巷交战,地势开阔,才让她们侥幸逃脱。可见她们纵有通天本事,也难敌千军万马。若将她们引入宫中,这便是‘请君入瓮’之计,届时重重围困,定教她们插翅难逃。陛下只需要在安全之处静候,待臣等擒获逆贼,再请陛下发落。”
这话倒是令谢钧越听越心动,如果真的能生擒这四人,便可将她们作为人质与延界镇谈判。那些江湖人不是一向自诩侠义吗?总不会置同伴性命于不顾吧?
于是当天夜里,谢钧遂调遣精兵,于宫中各处设下埋伏。次日清晨,郑瑞乾奉命传旨,召颜尹凌谢四人入宫。
然而宫门开启时,只见凌岁寒、谢缘觉与尹若游三人并肩行来,竟独独缺了颜如舜的踪影。宫内的侍卫对此倒并不在意,总之反贼来几个就拿几个,横竖她们逃不出这天罗地网。等到她们三人行至宫中一处开阔场地,不知是谁一声令下,忽闻四周高楼弓弦齐响,箭矢如蝗,倾泻而下!
她们三人似早有预料一般,提前扬出各自兵刃。尤其是凌岁寒左手长刀出鞘的刹那儿,凛冽刀气如朔风卷雪,在空中划出数十道银亮弧光,箭雨碰着刀芒,竟似撞上无形冰壁,纷纷折断坠落。她刀势未收,反手又是一记横斩,三丈外的石砖地上骤然裂开一道霜痕,逼得伏兵连连后退。
谢钧深知她们武功高强,昨晚就打定主意以人数取胜,是以凌岁寒才逼退了这方禁军,另一边更多埋伏的甲士又如黑潮般压了上来,刀枪如林,杀声震天。
谢缘觉的银针与尹若游的九节鞭亦随之而动,银针带着麻痹药性,专取甲胄缝隙;九节鞭则直扫下盘,将冲阵的禁军绊得人仰马翻。二人招式虽异,却在凌岁寒的那一片凛冽刀光的间隙之中配合得默契。
其实谢缘觉本来也一样可以施展那天下第一的阿鼻刀法,但她当初就仅仅是学个皮毛而已,实际上她对于这种霸道武学的兴趣不大,自从到达目的之后便不再深入修习,反倒不如她淬了药的银针更见效果。那些中针的官兵还未觉痛,便已四肢发麻,如烂泥般瘫倒在地。
而此前谢缘觉在长生谷练功治病期间,凌岁寒除了关心照料她之外,其余空闲时间都用来了苦练阿鼻刀法,如今功力更胜从前。只见那柄长刀所向之处,刀风裹挟着刺骨寒意,将冲上前的甲士连人带甲冻得动作迟滞。她每一步踏出,刀锋便掀起新的雪浪,明明还不到寒冬季节,宫墙内却已自成一方冰天雪地,偏那些中招的官兵伤口如烈火灼烧,恍若置身十八层地狱。
三人背靠背而立,虽难敌千军万马,但支撑一时半刻倒也不成问题。
另一边,谢钧正在偏殿等候捷报,且为防意外,此处亦有百余名侍卫在殿内外层层设防。众侍卫屏息凝神,忽见一道身影如飞鸟掠过,自殿门左侧缝隙倏忽而入,快得令人看不清来路。众人大惊失色,纷纷拔刀出鞘,可兵刃尚未举起,却见那人影已闪至右侧,双手一翻,几柄飞刀同时从她袖中向左右激射而出,数名侍卫的兵器应声落地,她则已在电光石火间掠至谢钧身侧,一柄短刀稳稳抵住谢钧的咽喉。
谢钧惊得魂飞魄散,半晌才回过神来,后悔不该引狼入室,允她们四人入宫。然而转念一想,以颜如舜这般神鬼莫测的轻功身法,无论他准不准她进宫,似乎都不可能拦得住她?
思及此,谢钧只觉通体生寒,强自镇定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若敢伤我分毫,大崇将士必追杀你至天涯海角!你……你……”
颜如舜闻言无所谓地笑了笑:“我不对你出手,你就不杀我们了?宫中的伏兵难道是摆设?是你先背信弃义,我才被逼无奈挟持于你。就像延界镇的百姓,江湖武林里的同道,都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反。”她手上短刀微微用力:“所以现在,该让你再次尝尝被逼的滋味了。若想要活命,就跟我走。”
那边凌岁寒等人仍在激战之中。因凌岁寒的菩提心法尚未能如谢缘觉一般修至第九层境界,每次她施展阿鼻刀法时,刀气反噬的疼痛依然如影随形。但这样的痛楚对她来说已是习以为常,这就反倒成了她的一种优势,即使她的身上又多添了几道新伤,换作旁人早就支撑不住,于她不过是眉头一皱的小事。她咬牙挥刀,刀势丝毫不减,在敌阵中杀出一条血路的同时,还要注意护住谢缘觉与尹若游周全。
然而随着鲜血的不断流失,再坚韧的意志也抵不住身体的衰弱。就在她动作渐显迟滞之时,忽听一声清喝响彻全场:“谁敢再动,你们的新皇便要血溅当场!”
众人闻声一怔,纷纷停手望去,只见颜如舜挟着谢钧立于高阶之上,寒刃竟紧贴天子颈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