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二章圣女玛丽安娜失踪事件 - 为青年设立的读书俱乐部 - 樱庭一树 - 二次元小说 - 30读书

第一卷第二章圣女玛丽安娜失踪事件

天主,不存在。恶魔,亦不存在。诸君,世界如同南瓜,空空如也!

作者不详《哲学福音南瓜书》

于东山手地区拥有广大校地的圣玛莉安娜学园,成立于遥远的一九一九年。创办人圣玛莉安娜于前一年只身自巴黎渡海来到日本,从西到东奔走在这狭小的岛圃。最后她的努力有了回报,学园可说是以她理想的形式,朝新时代的汪洋启航。圣玛莉安娜本人,也深受来学园就读的异国良家子女敬爱。而这些女学生的敬爱之深,常令学园外的人感到异常。她们爱慕摇曳着一头金发的圣玛莉安娜,早上赠花,中午以女高音献唱赞美诗。老年她自教育现场退下,偶尔现身时,少女们便飞奔上前,围住她,以小鸟般悦耳娇嫩的声音轻啼。那孺慕敬爱的情景显得无限温馨。

圣玛莉安娜在亲手创办的学园生活了漫长的四十年,每年领着年轻学子前行,一点一点的、一点一点的,如绿树落叶枯萎般老去。然而就在一九五九年,创校第四十年的冬天,她忽然自学园消失。事情发生在静静飘着雪的寂寥夜半,被积雪严密也刚的校舍里找不到离去的足迹,但她的人却不知何时消失了踪影,就像雪人等小及春天便融化一般,十分不可思议。众人始终遍寻不着她的下落。这起外国老妇突然失踪的案件,也成为那年冬天各大报的头条。

其实,玛莉安娜毕生隐藏了一个重大秘密,与巴黎时代兄长之死有关,但事件的真相,与她亲近的修女、敬爱她的学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后,自杀、他杀、意外等种种臆测如不祥的黑金鱼在学园上空游走,不过最后警方研判并非犯罪事件。学园的实质营运也早已交由财团法人负责,因此没有造成重大混乱。此时,东京吹起了六〇年代的安保风暴,接连发生桦美智子遭压死、社会党浅沼委员长遭刺杀等事件,注定名留历史的人物死于非命,世人为此感到万分痛心,一名外国老妇的失踪新闻自然不久便自新闻版面中消失。随着敬爱她的学生毕业,老圣女的离奇失踪事件以及她惊人的秘密,也逐渐被学园内外淡忘。

留下来的,只有昔日年轻的圣玛莉安娜面露微笑、表情若有所思的肖像画,以及在她失踪前一年塑造的、规模媲美镰仓大佛的巨大铜像。

离奇失踪的圣女玛莉安娜,一八九九年出生于巴黎郊外的一个贫穷农村。父亲是村里唯一的天主教执事,是个严肃而苦行禁欲的人。母亲则与父亲形成对照,在贫困中也不忘高歌,开朗无忧。而玛莉安娜像父亲,生来喜欢追求真理。她是一男一女中的老幺,父亲看出她的特质,对她寄予厚望,为了让女儿继承自己的衣钵,才五岁便将她送进远方的修道院。

与玛莉安娜相反,长她六岁的兄长米歇尔像母亲,是个散漫的孩子。个性开朗,但自幼桀骜不驯。五岁时,有天不知为何突然大喊天主不存在,受到父亲严厉处罚。接着似乎连上天也要处罚他,他从骡马上跌落摔伤了脚,导致右足微跛。或许是因为身体的残缺,自此之后,尽管还是个孩子,他身上总是蒙着一层不可思议的暗影。父亲察觉儿子的个性有缺陷,很早便不再指望他。米歇尔刚满十八岁,便像要逃离父亲和贫穷的村子,留下一句他得到奖学金要上大学,离开了家,但到了巴黎,成天只知玩乐不务正业,漫无目的沉溺于都会的逸乐。

一九一四年初,圣女玛莉安娜与睽违已久的兄长米歇尔在巴黎重逢后,人生轰然崩溃,坠入与日后失踪事件相关的另一个人生舞台。

这一年,巴黎冷得寒流罩顶,但王宫广场洋溢着足以赶跑寒意的热闹气氛,因为吉普赛人事隔数年来此卖艺,巴黎的年轻人莫不为之着迷。

以树叶落尽的七叶树为背景,肤色黝黑的男男女女敲打着异国风情的乐器,舞动身体;老人演奏的手动风琴,像怪兽般以四足站立,发出悲伤的音色;旋转木马上的坐骑造形是前所未见的奇特生物,马头是长长的蛇身,一圈又一圈高速旋转,坐在上头的孩子兴奋尖叫;展一不全身鳞片的小人鱼和连体女婴的杂技棚里,不时传出客人愉快的惊呼。

塞纳河染成灰色,圣母院积了雪,可怖的石像怪兽也像戴了一顶白帽子。恋人拥着彼此的肩漫步,携家带眷的人们簇拥而行。这一天,在被雪濡湿的人行道上,一个小个子青年吐着冷冷的白气,匆匆而来,他是圣女之兄米歇尔。这时他刚满二十岁,眼睛是做梦般迷蒙的紫色,柔软的头发垂落在胸前,呈现蜂蜜般的动人光泽。路上的女郎不时悄悄朝他看上几眼,但米歇尔视而不见,时髦的靴子踩得咄咄作响,微微拖着脚,赶着走过马赛克砖闪耀的大马路。

抵达车站后米歇尔停下脚步,在排列而坐的旅人当中,找到了他要找的女孩。那个瘦弱的黑衣女孩,抱着一只简陋的行李箱,一头暗红色或该说是铁锈色的头发又粗又硬,长及腰际,站在与她发色相同的中年男子——父亲面前,神情无比认真地垂着头。两人的气质如出一辙,一望即知是父女。父亲严肃地正在说教,女儿以驯顺的表情倾听。不久,女孩发现了躲在藤蔓花纹的铁柱后头,又是鼓颊又是转动眼珠做鬼脸的米歇尔,差点叹哧而笑。她连忙低下头,瘦小的双肩微微颤抖。

终于,父亲说教完毕,父女彼此互望,同时在胸前缓缓画了十字·父亲在女儿鼻尖上轻轻一吻,消失在车站内,躲在铁柱后的米歇尔送了一口气,旋即走了出来,他踩响靴子走近女孩,轻柔地喊道:“玛莉安娜……”女孩脸上立刻绽放笑容,神采爽奕地奔过来,喊着“哥哥”,扑进米歇尔怀里。

女孩正是米歇尔小六岁的妹妹,玛莉安娜。她与光芒四射的美丽兄长成对照,外表并不起眼。灰色的眼眸有如随时会下起雨来的阴霾天空,闪耀着思虑周密的沉静之光。铁锈色的头发未经保养,又粗又硬。但细看便可察知她的五官与兄长相似,十分清秀。瘦弱的玛莉安娜一扑进哥哥怀里,注意到四周有许多女子在痴痴望着米歇尔,忍不住像猫儿般慢慢眯起眼睛。她让哥哥帮忙提那只简陋的行李箱,兄妹俩友爱地并肩出了车站,走上北风飒飒的大马路。

“你要直接去修道院吗?”

“嗯,马上就去。”

“你第一次来巴黎,一定不认得路吧,要不是我来接你,你一定会在大都会里迷路。”

“才不呢,父亲说要送我,是我拒绝了。因为,我看到哥哥躲在柱子后面了。哥哥躲着父亲,父亲也不见哥哥一面就回村里去……”

玛莉安娜声音小了些,失落地仰望哥哥的侧脸。

玛莉安娜是受到教会派遣,才千里迢迢由地方上的小修道院前往巴黎的修道会。本世纪初,法国政府基于“共和制的基础在于公立教育而非私立教育”的思想,实施政教分离政策。政府鼓励不教授宗教教义的义务教育机构,使得修道会四处碰壁,转向国外寻求宗教教育的舞台,开始派遣修士和修女到海外各国。玛莉安娜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被拔擢为修道会所计划的女子修道教育机关的教育培训人员,为了刻苦进修而来到巴黎。但比起这些,能够生活在数年才能见上一面的兄长附近,更令她感到欣喜与安心。

“爸爸刚才嘀嘀咕咕跟你说了什么?”

“父亲说,要相信天主的力量,不惜努力成为更好的人,因为无论我们身在何处,天主都在我们身边。”

“哦。可是,真的有天主吗?”

“哥哥!”

“……好啦好啦,开玩笑的。你用不着一脸伤心啦!”

米歇尔罪孽深重的玩笑,令玛莉安娜夸张地惊跳起来。每次见面,兄长的举措总令玛莉安娜戚到震惊,以致尽管两人年纪相差六岁之多,她总是得出言规劝。玛莉安娜不知不觉中俨然成为严父的翻版,成了“小父亲”。然而日渐成长的妹妹愈是如此,米歇尔便愈是自暴自弃,像是要与之抗衡,长成一名玩世不恭的男子。小小的玛莉安娜肩负起父亲的期待,全心投入勤学与信仰的生活,可以说,她是个像儿子的女儿。相对的,美丽的米歇尔则是为母亲宠爱、为异性爱慕,自在任性地过日子,是个女儿般的儿子。

来到广场时,玛莉安娜不可思议地望着那些唱歌跳舞的吉普赛人。注意到的米歇尔扬起一边眉毛,问道:“怎么了?想看吗?”玛莉安娜初次来到大都会,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莫不感到新奇,但她兴趣盎然地看了一会儿后,紧咬下唇,一脸苦行禁欲的表情,摇头说:“……不想。”

来到位于圣母院旁的修道会,玛莉安娜脚步轻快地跑上灰色的石阶,浑身上下洋溢着对即将展开的生活怀抱的自豪与期待。在踏进石造大门之前,玛莉安娜缓缓回过身去。兄长微倾着头,脸上带着温柔的微笑仰望玛莉安娜。闪闪发亮的蜂蜜色秀发柔软地覆在端正清秀的脸上,西斜的阳光将他照得好耀眼。哥哥看上去简直就像长大的天使——玛莉安娜深受感动。尽管米歇尔不过是个无所建树的懒鬼,但他的魅力浑然天成,光是站着便引人注目。玛莉安娜拉了拉自己粗硬的铁锈色头发,害羞地悲伤一笑,转身消失在修道会中。在这座中世纪以来便耸立于此的庄严石造建筑里,信仰与勤学的清苦生活正等待着年仅

十五的玛莉安娜。

至于米歇尔,将妹妹平安送到修道会之后,他便手插着口袋沿着来时路晃回去。方才挂在脸上的温柔笑容,幻影般从脸上一扫而空,表情一沉,显得忧郁又有些刁蛮。嘴里叼了一根烟,老气横秋地抽着,脚步闲散地离开了修道院的建筑物。

他喜爱妹妹的心情确实没有一丝虚假,但古板的修道会建筑总令他联想到父亲,使他不愿靠近。米歇尔从小便和父亲处不来。父亲说的话永远是对的,但从中米歇尔却丝毫感觉不出爱应有的纯白光辉,他觉得像开朗的母亲身上的那种温馨关爱,才是人性最美好的一面。

父亲因为笨拙,不懂得如何表达关爱,身为家人必须体谅这点——母亲每有机会便如此规劝儿子,但年轻的米歇尔始终不明白母亲话里的真意。父亲就是自己看到的那僩冷血无情的男子。然而,尽管心里这么想,米歇尔也不明白,为何自己会如此深爱酷似父亲的妹妹。即使会令他联想到父亲,但玛莉安娜年纪还小,她总是固执地咬着嘴唇,像在忍耐什么,那样的表情让米歇尔心疼不已。

米歇尔为了逃离父亲来到大都会巴黎,已将近三年。至于他在这里的作为,不过是与几个损友在冷门地段开了一家“读书俱乐部”,靠微薄的收入过活。这阵子巴黎开了许多人称读书俱乐部的租书店。有“艰涩学术书籍俱乐部”,服务买不起教科书的穷大学生;有“娱乐小说俱乐部”,沉迷于时下流行的罗曼史小说的年轻女仆经常光顾。各种租书店依用途应运而生,随处可见。而米歇尔与损友经营的读书俱乐部,则专门收集书籍管制繁琐的路易王朝时代在地下流通的禁书,也就是“禁书俱乐部”。这些禁书是他们一同夜游的不良贵族朋友赠送的。从朋友家仓库搬来大量禁书,租了一个小店面,他们提心吊胆地开张营业。幸好店里不时有客人上门,像是喜爱奇书的中年绅士或醉翁之意不在书、目的是为了与米歇尔等美青年交谈而来的女孩等等,总算能够支应生活。

当然,米歇尔心中不免感到焦虑,知道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在巴黎认识的朋友已经陆续完成学业,结婚养家,逐渐成为头角峥嵘的人物。只有米歇尔与他的伙伴仍旧日复一日随波逐流,过一天算一天,明日和今日过得没什么不同。尽管生性乐观散漫,但他一直强烈感觉到自己身上有股未知的力量沉眠着。现在的自己确实没有付出任何努力,但那只是因为还没有找到努力的目标。一旦找到,自己便会勇敢,无私、精力充沛、比任何人都热衷于达成目标,成为男子汉中的男子汉。他希望父亲不要以现在一事无成的自己来评断,等看到自己届时的模样再下定论。虽镇日游手好闲,他内心始终这么想。这个时期的巴黎充斥着无所事事的年轻人,米歇尔正是其中一员。

十天后,小修女玛莉安娜造访了由这群忧郁青年经营,位处僻地的读书俱乐部。下雪的日子巴黎打从白天便寒意刺骨,路上行人也不多话,行色匆匆。玛莉安娜费了一番工夫总算抵达圣母院后巷——人偶店、蕾丝盘商、纽扣专卖店林立的七叶树小路上——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她拨弄着粗硬的铁锈色头发,犹豫着该不该推开门。

四周的店铺在玻璃橱窗里摆饰了玲琅满目的商品招徕客人。五彩缤纷的纽扣,如梦似幻的蕾丝,花朵图案的盘子与茶具;填满可疑液体的香水瓶,瓶身还刻上姿态不雅的裸女雕像。对在乡下长大的玛莉安娜而言,这一切是如此灿烂夺目,莫不散发出都会特有的背德味道,充满了欢乐气息,对奢华的憧憬,男女煽情又悲哀的欲望。看在清纯的玛莉安娜眼中,这些东西既奇妙又罪孽深重。此刻,玛莉安娜来到了她要找的住址,怯生生地望着他于一帜古老红砖建筑——人称“拿破仑公寓”,拿破仑三世于上一世纪为劳工兴建的低租金集合住宅之一——的一楼店铺前。

“玛莉安娜!”

这家店没有半个窗户,只有一扇黑沉沉的门,显得十分神秘。店门打了开来,米歇尔飞奔而出。挂在门上的粗陋木招牌微微晃动。玛莉安娜眯起暗淡的灰色眼眸,抬头看招牌。

哲学福音南瓜

招牌上以可爱浑圆的字体这样写着。那是哥哥独具风格的字迹。玛莉安娜在米歇尔偶尔不时寄到修道院的明信片上看过。是的,“哲学福音南瓜”正是这家专营禁书的读书俱乐部的店名,是她长大成人的兄长的城堡。

玛莉安娜歪着头,小声地说:“院长准许我自由活动,我就来了。”由于成绩优异,品行良好,玛莉安娜很快便得到师长信任,经院长亲自批准,得以自由活动。她一有机会走出修道会的建筑,便直接来找哥哥。顺着妹妹惊奇的视线,米歇尔瞥了一眼邻近店家橱窗展示的一只红色香水瓶。他灿然一笑,拉着妹妹的手说:“进来吧。”由于店内昏暗又不明底细,玛莉安娜有些害怕,一时退缩,不过,她决定相信哥哥,便用力回握兄长的手,挺直了背脊,像个小教宗般昂然迈步。

分明是白天,但因为没有窗户,店内一片昏暗。几盏不知是在跳蚤市场买来还是路边捡到、样式不一的破油灯散发着朦胧的灯光。四面墙全是书,老旧的书脊宛如瞪大了眼睛的老人俯视着玛莉安娜,教人发毛。屋子里充塞着古本旧籍尘封带潮的独特气味。空间很小,四处摆放着同样看似从跳蚤市场收集而来、风格设计各异的椅子。日式风格,俗丽的洛可可样式,甚至是葡萄酒桶。玛莉安娜从那些乱七八糟却令人无法讨厌的家具摆放方式,看出哥哥的个性,不禁喃喃地说:从客人选择入座的椅子,可以看出那人的特质呢。对,好比像我,如果要我挑一张喜欢的椅子坐,我一定会自动坐上那张硬邦邦的木椅吧。哥哥个性随兴又开明,很适合那张设计奇特的日本风椅子。对了,还有……

“玛莉安娜?”

米歇尔这一喊,让玛莉安娜回过神来。

适应店里的光线之后,散布各处的客人身影也随之浮现。身穿做工良好的西装、手持龙头拐杖的老绅士,正专注地看着书;戴着黑框眼镜、一身女教师风范的妇人,则是托着腮出神沉思;几个年轻女孩聚在角落,神情严肃地传阅一本书,并不时朝米歇尔瞟上几眼。这些客人,确实都坐在适合他们的命运之椅上。

在米歇尔的招呼下,玛莉安娜走进位于角落的柜台。她在木箱坐下,米歇尔为她煮了浓缩咖啡。“这里的书可以外借,不过也可以选选择在店内阅读,以小时计费。浓缩咖啡是提供给在店内看书的客人的特别服务。”听米歇尔如此解释,玛莉安娜大感惊奇。一直生活在修道院的玛莉安娜涉世未深,不晓得竟有这种买卖。她也忍不住揣测,要是父亲知道哥哥在经营这种带着犯罪气息的怪店会作何感想。

仿佛猜到了玛莉安娜的心思,米歇尔低声地说:“我是我,”他将装了浓缩咖啡的杯子放在妹妹面前,自己慵懒地抽起水烟。

“可是,哥哥。”

“就像你就是你,玛莉安娜,我的小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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