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中秘闻
井中秘闻
静园的雪停了,天地间只剩下一片刺目的白。苏妄和裴照再次踏入这座古宅时,晨光正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云层,斜斜地落在西厢房的窗棂上,将那些破碎的窗纸照得像蛛网般透明。
院子里的荒草被雪压弯了腰,露出枯黄的茎秆,踩上去发出“咔嚓”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宅院里显得格外刺耳。裴照走在前面,靴底碾过积雪下的碎石,目光警惕地扫过每一处阴影——假山后深邃的凹洞、东厢房半开的门扉、廊柱上垂落的残藤,都像是藏着双眼睛,无声地窥视着他们。
“石砚说,昨夜听到井里有响声。”苏妄的声音压得很低,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雾,又迅速消散,“他守在婉姑娘的坟前,离着半里地都能听见,像是有人在井底敲石头。”
后院的枯井比记忆中更显阴森。井栏是整块青石雕成的,上面布满了细密的凿痕,像是被人长期摩挲过,又覆着层暗绿色的青苔,在雪光反射下泛着冷光。井口弥漫着股潮湿的霉味,混杂着淡淡的土腥气,探头往下望,黑黢黢的深不见底,仿佛一张张开的巨口。
裴照放下带来的绳索,一端系在旁边的老槐树上。树干粗壮,树皮皲裂,枝桠扭曲地伸向天空,像只干枯的手。“我下去看看。”他将绳索在手腕上缠了两圈,擡头看向苏妄,眼底带着惯有的担忧,“你在上面守着,若绳索动三下,就是出事了。”
“一起。”苏妄从药箱里翻出盏防风灯,点亮后递给他,“这井太深,下面情况不明,两个人照应着好。”她仰头看了眼井口,阳光被树枝切割成细碎的光斑,落在她脸上,“再说,我不放心你一个人。”
这句话,她在荣亲王府的枯井前也说过。裴照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喉结微动,终究没再拒绝,只是将绳索又紧了紧:“抓紧了。”
绳索缓缓下降,防风灯的光晕在井壁上浮动,照亮了层层叠叠的苔藓和水渍。井壁上有许多脚蹬的凹痕,深浅不一,显然有不少人曾下过这口井。下降约莫两丈深时,苏妄忽然瞥见井壁的一处凹陷里,卡着块布料,是暗红色的,像是嫁衣的料子。
“停一下。”她示意裴照放慢速度,伸手将那块布料抠了下来。料子是上好的杭绸,边缘绣着金线的并蒂莲,针脚细密,却沾着干涸的黑褐色痕迹——是血。
“不止林婉一个女子来过这里。”裴照的声音在狭窄的井道里回荡,带着些微的沉闷,“这布料的样式,至少是十年前的了。”
再往下,井壁渐渐变得潮湿,防风灯的光线下,能看到些散落的骨片,像是小型动物的遗骸。苏妄忽然闻到股奇异的香气,不是腐臭,是种类似檀香的味道,却更清冽些。“是‘安息香’。”她辨认着,“能防腐,也常用在……葬礼上。”
绳索终于落到了井底。井底比想象中宽敞,积着浅浅的水洼,水面漂浮着些腐朽的木屑。裴照将防风灯举高,灯光瞬间照亮了角落里的一堆东西——是具骸骨,被几件破烂的衣物包裹着,颅骨歪在一边,脖颈处的骨骼有明显的断裂痕迹。
骸骨的手指骨紧紧攥着,苏妄小心翼翼地将其掰开,里面是枚小巧的银戒指,戒面刻着个“云”字。“她叫云儿?”
骸骨的旁边,放着个半腐烂的木箱,里面装着些女子的饰物:一支梅花纹的银簪、一个绣着鸳鸯的荷包、还有几封被水泡得发胀的信纸。苏妄将信纸小心翼翼地展开,字迹已经模糊,但仍能辨认出开头的“景郎亲启”。
“又是一段被拆散的姻缘。”裴照看着那些饰物,“这银簪的样式,和林婉的银镯子很像,都是出自徐州城里的‘老银匠’铺。”
苏妄忽然注意到骸骨的胸腔处,压着块方形的东西,用布层层包裹着。解开后,是本泛黄的账簿,上面记载着十年前的账目,落款是“林记布庄”——正是林德才的产业!
“十年前,林德才还不是富商,只是个小布庄的老板。”苏妄快速翻看着账簿,忽然停在其中一页,上面写着“付张知府纹银五百两,办云氏女”,后面还画了个潦草的“井”字。
“云儿……就是这个骸骨!”裴照的声音陡然变沉,“她也是被林德才害死的,埋在了井底!张知府收了钱,帮他掩盖了真相!”
井底的水洼里,忽然泛起一圈涟漪。苏妄低头看去,水面倒映着她和裴照的影子,还有那具骸骨的轮廓,像个无声的控诉。她忽然明白,林婉选择逃到静园,或许不只是因为这里偏僻——她可能早就知道这口井的秘密,知道父亲曾经在这里犯下的罪孽,她以为这里是绝境,却没想到重蹈了云儿的覆辙。
“这古宅,根本不是什么私奔的秘密基地。”苏妄的声音有些发颤,“是林德才处理‘麻烦’的地方。凡是忤逆他、让他觉得丢人的女子,都被他带到了这里……”
裴照将骸骨小心地收进带来的布包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我们带她出去,让她入土为安。”他看向苏妄,眼底的愤怒渐渐被一种沉重的无力感取代,“这口井里的黑暗,比我们想象的要深。”
上升的时候,苏妄再次看向井壁的凹痕。那些深浅不一的脚印,像是无数个女子的泪痕,刻在这幽深的井道里,沉默了十年,终于等到了被发现的这一天。
爬出井口时,阳光正好穿透云层,照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眼的光。石砚正坐在老槐树下,怀里抱着林婉的牌位,看到他们出来,慌忙站起身:“找到了吗?”
苏妄将那枚刻着“云”字的戒指递给了他:“找到了一个十年前的真相。林德才不只害死了林婉,还有一个叫云儿的女子。”
石砚的嘴唇哆嗦着,将戒指紧紧攥在手心:“婉娘……婉娘一定是知道了这件事,才那么怕她父亲……她说过,她父亲的布庄,是用‘不干净的钱’堆起来的……”
古宅的风忽然变大了,吹得廊下的残藤呜呜作响,像是有无数个女子在低声啜泣。苏妄擡头望向西厢房的方向,那里的窗纸在风中剧烈晃动,仿佛随时会被撕碎。她忽然觉得,这座古宅的幽深,不仅仅在于它的破旧和寂静,更在于它藏着的那些被时光掩埋的罪恶,像井底的水,冰冷而沉重,浸透了每一寸砖瓦。
裴照走到她身边,将自己的外袍再次披在她肩上。外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驱散了些井底带来的寒意。“走吧。”他的声音很轻,“该让林德才,把所有的账都算清楚了。”
离开静园时,苏妄回头望了一眼。古宅在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匍匐的巨兽,井口的位置被阴影笼罩着,深不见底。她知道,他们带走了骸骨和账簿,却带不走这座古宅里的悲伤,那些被活活打死的女子,那些被拆散的爱情,终究成了这幽深古宅里,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马车驶离徐州城时,苏妄靠在裴照的肩上,手里紧紧攥着那枚“云”字戒指。戒指很凉,却让她想起了林婉诗集中的那句话:“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
“裴照,”她轻声道,“我们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要放开彼此的手,好不好?”
裴照握紧她的手,指尖传来坚定的力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