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如果南北一统,皇姐还会担心吗?”
马车碾过青石路面,一路向西驶去。
几刻之后,明湘揭开车帘,所见之景越发偏僻荒凉,甚至连路面也不再是青石路,而变成了碎石、细沙铺成的,起伏不平的小路。
她谨慎地回过头:“你要把我卖掉吗?”
“怎么可能。”桓悦揭开车帘看了一眼,“我们从小道走,这样可以抢在天黑之前回宫,省得内阁又发现我出宫了。”
明湘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未到正午的天色:“你要带我出京不成?”
桓悦点头:“确实要出城门,不过不是太远。”
他的尾音中隐隐带着掩饰不住的飞扬和愉悦,与之相反,明湘坐在马车里,表情僵硬心绪纷杂。
她曾经在桓悦表明心意时,对桓悦说,等他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再提此事。然而明湘出于逃避的心思,迟迟没有去思考,如果桓悦拿出了解决的方法,她该如何推拒。
对于明湘这样处处思虑周全的人来说,别人走一步看三步,她恨不得走一步看十步,越是难办的事越恨不得做出一千八百个应对策略。她在桓悦这件事上的犹豫和拖延,已经是极其反常的了。
忽然,马车颠簸了一下。
哗啦一声,马车中的小几牢牢固定在车底,然而桌面上摆着的那个黄釉盏可没固定在桌面上,毫不留恋地滚下桌面,一声脆响碎成了片。
明湘正在走神,差点没稳住身体,紧接着肩头被揽住,桓悦微笑道:“皇姐留心。”
不知是不是明湘心里存着事,听桓悦说什么都觉得言有尽而意无穷。她轻咳一声:“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快到了。”桓悦往外望了一眼,面上的笑意渐渐敛起,作肃穆状。
马车停住,车外禁卫统领程炎的声音传来:“皇上,郡主,已经到了。”
桓悦先一步下了车,伸出手欲扶明湘。
明湘探出头来,只看了一眼,便拧起眉来:“西山陵?”
西山陵,先帝嫡幼子武安王陵墓。武安王妃柳氏身故后,入西山陵与武安王合葬。
这里距先帝与昭贤皇后合葬的穆陵其实不远,同样是一处风水吉穴。先帝晚年丧子,悲恸不已,便下旨将武安王葬入穆陵之畔的西山陵,其中未必没有存着父子死后还能再相见的心思。
明湘每年都要前来西山陵拜谒祭扫,陵前神道之畔的一草一木她都无比熟悉。她转过头,看着桓悦:“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身后空荡的马车突然跑了,一旁扈从的禁卫也都悄无声息地没了身影,退至暗处。
桓悦擡起手轻拍两下:“出来拜见郡主。”
一个白色的身影从不远处慢慢走来,行至明湘身前五步时拜倒在地。
桓悦道:“擡起头来。”
那女子擡起头,露出一张有几分熟悉的面容。
明湘一怔。
她见惯了美人,这张脸只能说是中人之姿。然而如果遮住面前这个女子的眉眼,只看下半张脸,居然隐隐与明湘有几分相似。
——不对!
明湘眼梢压出了锋利的弧度。
这个女子真正像的不是她。
明湘之所以在襁褓中会被选中作为李代桃僵的棋子,是因为她那时和柳饮冰有些相似,正宜冒充母女。随着年龄渐渐长大,她和柳饮冰的相似也渐渐褪去,只隐隐残存了几分模糊的熟悉。
面前这个女子,真正像的是她的母妃,柳饮冰。
那一瞬间明湘耳边轰隆作响,她虚虚擡起手,在空中遮住对方眉眼,佛堂里画卷上的黄衣少女仿佛从画卷上走了下来,在虚空中朝她温柔而婉约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明湘问。
她蹲了下来,扶住那少女的手臂,轻轻问。
她听见对方回答,声音里带着些微的紧张,语气倒还算得上平稳:“民女姓柳,单名一个黛字。”
“柳黛。”明湘轻轻念了一遍,“是个好名字。”
下一刻,她看见柳黛眼底掩饰不住的慌乱和惊异。有温热的液体滴落在明湘的手背上,她低头看了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那是从她眼中落下来的泪。
“我哭了啊。”明湘模模糊糊地想。
她擡起手,虚虚遮住柳黛的眉眼,专注地望着,甚至忘记了叫她起身。
不远处,桓悦本欲开口,却又停住。
他看着明湘冰雪般素白的侧脸,以及长睫上那一滴将落未落的泪珠,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从来没有看到过明湘这样安静落泪的神情。
明湘不是第一次在桓悦面前展露出脆弱的神色,然而只有这一次,她甚至全然忘记了桓悦的存在,将自己真实的情绪全部毫无保留地展现了出来。
“真像啊。”明湘轻轻地道。
她的泪水有如断了线的珠子,源源不断地滚落下来。
柳黛和柳饮冰的确有几分相似,但那点相似并不算极其明显,如果真要衡量的话,其实比起明湘与柳饮冰那几分模糊的相似,也多不了太多。
然而这几分并不明显的相似,落在明湘眼里却又不一样了。
她在心底早将母妃的容颜描摹了千遍万遍,一点也不曾忘却。在她眼里,柳黛那几分模糊的相似,已经是无比难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