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西岭雪探秘红楼梦2》(4)
园里园外,闲愁万种1、大观园:青春的藩篱
无论在宝玉还是在读者,通常都是把贾府的大观园看作是人间的太虚境,称之为理想国,伊甸园,桃花源,青苹果乐园的,然而我大概是有点黛玉性格,人以为喜时,我反以为悲,却觉得大观园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悲剧,是注定了的青春藩篱。
大观园为省亲而建,元春因不忍花柳无颜,佳人落魄,遂使众姊妹搬进去住,又怕冷清了宝玉,使贾母王夫人愁虑,遂命他也进园居住。这就已经注定了大观园的不能久长——随着众姐妹的长大、出嫁,总会先后搬走的;而宝玉如今尚未戴冠,遂可与姐妹厮混,但终究住不了多久,年纪稍长时,就须顾虑男女大防,迁出园子的。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写明,群芳入园之期择于二月二十二日,时为省亲后一个月,“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接着书中抄录了宝玉的四时即景诗来形容其遂心如意之志,忽一日他不自在起来,进来进去的只是发闷,茗烟因此弄了许多传奇角本与他解闷。那一日三月中浣,宝玉便携了套《会真记》往沁芳桥边桃花树下细玩,因见桃花飞落,便想着要兜了桃花投入水中,谁知正遇着黛玉掮着花锄手执花帚而来——这是黛玉进大观园后的第一次亮相,竟然就是葬花。
这两个人的表现可谓大相径庭,却偏偏又心有灵犀,不但同为花怜,而且共看西厢。这是书中最美的画面之一,但正在情浓意洽时,宝玉被袭人叫走了,黛玉独自回房时,正听见梨香院小戏子在演练《牡丹亭》,遂起伤春之叹。为葬花而来,因叹曲而归,黛玉多愁善感如此,大观园岂不成了她眼泪的源泉,悲剧的舞台?
所以脂砚斋说:“观者则为大观园费尽精神,余则为若笔墨却只因一个葬花塚。”
书中有一段关于宝黛性情的分辨说明极妙: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个道理,他说:‘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到散时岂不清冷?既清冷则生伤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所以倒是不开的好。’故此,人以为喜之时,他反以为悲。那宝玉的情性只愿常聚,生怕一时散了添悲;那花只愿常开,生怕一时谢了没趣;只到筵散花谢,虽有万种悲伤,也就无可如何了。”
这形容得最妙,在宝玉眼中,大观园万事皆好,四时相宜,宛如神仙生涯;然而借黛玉的眼看去,却只见落花满地,只听哀曲动人,所有之良辰美景,不日便将作断壁颓垣,又何喜之有呢?
是所谓大观园之于林黛玉,恰如一个葬花冢矣。然而于宝玉,又何尝不是处处陷阱,危机四伏呢?
他于二月二十二迁入园子,三月下旬就遭了赵姨娘和马道婆的魇魔法,养了一个多月方好。谁知刚过端阳节,又被贾环进谗言,因为琪官与金钏儿的事情被父亲毒打。
悲哀的是,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是他与黛玉第一次借戏言情,融洽之时却被袭人叫走;第三十二回《诉肺腑心迷活宝玉》,更是宝黛情感最真诚的一次表白,又被袭人偷听了去。而袭人更是当夜就向王夫人进言,建议让宝玉搬出大观园——
“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就好了。’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了不成?’袭人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姊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一家子的事,俗语说的没事常思有事,世上多少无头脑的事,多半因为无心中做出,有心人看见,当做有心事,反说坏了。只是预先不防着,断然不好。二爷素日性格,太太是知道的。他又偏好在我们队里闹,倘或不防,前后错了一点半点,不论真假,人多口杂,那起小人的嘴有什么避讳,心顺了,说的比菩萨还好,心不顺,就贬的连畜牲不如。二爷将来倘或有人说好,不过大家直过没事;若叫人说出一个不好字来,我们不用说,粉身碎骨,罪有万重,都是平常小事,便后来二爷一生的声名品行岂不完了,二则太太也难见老爷。俗语又说君子防不然,不如这会子防避的为是。太太事情多,一时固然想不到。我们想不到则可,既想到了,若不回明太太,罪越重了。近来我为这事日夜悬心,又不好说与人,惟有灯知道罢了。’”(第三十四回)
袭人的这篇大道理,让她立得大功,修成正果——就此做了没有正名的花姨娘,每月工钱加至二两银子一吊钱,可谓平步青云。
可怜宝玉二十三回才搬进来,通共住了不到三个月,三十四回时袭人就已经惦记着怎么想法儿让宝玉搬出来了。宝玉捱了父亲的打不算,如今又被母亲与爱妾合伙算计着,还蒙在鼓里一丝不知,只想着让晴雯给黛玉送帕子拭泪呢。在最快乐无忧的温柔乡里被亲人与爱人出卖,世间不幸事莫过于此。
只是,喜聚不喜散的宝玉虽不知危险将近,多愁敏感之黛玉又怎会不知?故而有题帕三绝,流了大半夜的泪,“尺幅鲛绡劳惠赠,为君哪得不伤悲?”
可见,纵使没有抄家,纵使贾府长盛不衰,宝玉在大观园住的日子也不会长久。根本是从搬进去不到三个月,就已经面临着搬出来的悲哀了。
大观园既是宝玉的青苹果乐园,那么迁出乐园即意味着贬落红尘,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观园无疑成了一道藩篱,隔开青春与世故。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当喜剧与悲剧有了明显的分界线的时候,那道界线,也就成了最大的悲剧。
抄家是贾家之败,“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根由,而在此之前,已有了第七十四回《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的先兆。这时离二十三回的搬入,也不过才两年有余。之后晴雯死、宝钗迁、迎春嫁,红楼女孩儿哀歌四起,悲凉之雾遍布华林,大观园的末日近了。
王夫人在抄检后曾经发话:“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一年,明年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而宝玉在听闻晴雯夭逝、宝钗迁出后,于蘅芜苑留连悲感,亦曾了然:
“宝玉听了,怔了半天,因看着那院中的香藤异蔓,仍是翠翠青青,忽比昨日好似改作凄凉了一般,更又添了伤感。默默出来,又见门外的一条翠樾埭上也半日无人来往,不似当日各处房中丫鬟不约而来者络绎不绝。又俯身看那埭下之水,仍是溶溶脉脉的流将过去。心下因想:‘天地间竟有这样无情的事!’悲感一番,忽又想到去了司棋、入画、芳官等五个;死了晴雯;今又去了宝钗等一处;迎春虽尚未去,然连日也不见回来,且接连有媒人来求亲;大约园中之人不久都要散的了。纵生烦恼,也无济于事。不如还是找黛玉去相伴一日,回来还是和袭人厮混,只这两三个人,只怕还是同死同归的。”
——任由花谢水流红,只求与黛玉、袭人同死同归,这已经是宝玉最后的底线,然而我们都知道,即便是黛玉、袭人,也是与他相伴不久的了。到那时,除了“悬崖撒手”,却让宝玉到哪里去?
可卿梦托凤姐时曾道:“三春去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
这个“三春”,红学家各有议论,我偏重于“三年”之说。这个三年,指的是大观园纪元,也就是以第十八回元春省亲为元年,这是第一个元宵节;第五十三回《宁国府除夕祭宗祠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为第二年始,也是第二个元宵节;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是第三年,上来就写初春,略过了元宵,却重点写了仲秋节。到八十回末时,已经是腊月。
如果有后文,那么从八十一回开始,也就进入了第四年,正是“三春过后”的第一个元宵节,可以想见第一个悲剧就是香菱之死,“好防元宵佳节后,便是烟消火灭时”。而其余诸芳的终局也都会踵次而来,面临“各自须寻各自门”的惨境。
大观园不会有机会好好度过第四个春天,所以大收场就在这一年了。想令诸芳一时去尽,或死或嫁是来不及的,所以“抄家”之事亦迫在眉睫。悲剧一个接着一个,后文的节奏相当紧凑而凄惨,难怪连上苍也不忍遽看,竟令后四十回佚失了。
2、袭人回娘家
袭人是宝玉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她每次回娘家,对宝玉来说都是大事。前八十回里,袭人回娘家不只一次,最浓墨重笔来写的,有两次。
第一次是在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语意绵绵静日玉生香》,袭人的名字上了回目,且与黛玉相对,可见其事之重要。这一回正是第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的余波,还在灯节下,所以宁国府会有戏文,而袭人的母亲会回了贾母,来接袭人家去吃年茶。
“偏这日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间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戏。正在房内顽的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这时候距“偷试云雨情”不远,宝玉和袭人还正在“新婚”,最是情浓意洽的时节。所以袭人只不过回家半天,宝玉便觉得“顽得没兴头”,看见一碗糖蒸酥酪,也要给袭人留着,缠绵柔情之至,不语可知。
接着写他去宁国府看戏,因为不堪热闹太过,独自往小书房闲逛,却碰见茗烟正与宁府的一个小丫头在偷欢,“行那警幻所训之事”。
这句代名词很是好玩,形容偷情有一百个说法,宝玉却偏只想到“警幻所训之事”,这直接反应了他的潜意识:就是看见茗烟的作为,便联想到自己梦游太虚,包括在梦里与梦醒后的情形。于是,很顺理成章地,他想到了袭人,并主动向茗烟提出:“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你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思路相当明显,而他这时候对袭人的想念和爱慕都是极其真诚的,这也符合一个十二三岁初尝禁果的少年心性。
后文详细描写了宝玉造访花家的经过和情形:
“袭人拉着宝玉进去。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惭惭的。花自芳母子两个百般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桌,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果子也不用摆,也不敢乱给东西吃。’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铺在一个炕上,宝玉坐了;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与宝玉怀内;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彼时他母兄已是忙另齐齐整整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去之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便拈了几个松子穰,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送与宝玉。”
元妃省亲,袭人也省亲,正是“王子与庶民同乐”,各有风光。前回元妃说:“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这一回,就借着袭人回家团圆,得聚天伦之乐,来形成一个鲜明的对比了。
尤其袭人的一连四个“自己的”,越发衬托出她与宝玉间不同寻常的关系,不仅是周到,更还是亲昵。而对于探佚者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在“总无可吃之物”后面的一段夹批:
“补明宝玉自幼何等娇贵,以此一句留与下部后数十回‘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等处对看,可为后生过分之戒。叹叹!”
后数十回中,会有一段关于贾宝玉“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描写,这太重要了!那自然是在家败后发生的事情,但那会是生活常态还是偶然遭遇呢?宝玉彼时又会同谁在一起?
第一回里甄士隐的《好了歌》注释中,有一句“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甲戌本有侧批:“甄玉、贾玉一干人。”
——甄宝玉和贾宝玉竟然殊途同归,后来双双做了乞丐?!
我们无法想象宝玉会长久并且有意识地乞讨为生,所以我猜测那只能是一种非常态情形,是在宝玉遭遇了某种不测后被迫经历的一小段生活,而且他正是在此情况下与甄宝玉终于面对面的,并埋下了后文“甄宝玉送玉”的伏笔。具体的情形在我的续书《宝玉传》中会有详细叙述,但续写毕竟是再创作,不能与探佚完全混为一谈,就不在这里过多讨论了,只是留下一个可能性选择与红友们探讨。
这次袭人回娘家以及从娘家回来借机劝宝玉的种种余波,承上起下地暗伏了三件事:
第一是让花家人见识了宝袭二人间的“那般景况”,都心中有数且是“意外之喜”,再不提赎回袭人的话,只安心等着她将来做姨娘了;
第二是袭人同宝玉约法三章,补出许多前文未写之事以及宝玉素日陋习,诸如毁僧谤道、爱红的毛病儿等等,是对宝玉形象塑造的一次重要补充;
第三是宝玉和袭人的一番剖白,在袭人是说“你若果都依了,便拿八人轿也抬不出我去了”,在宝玉则是“你这里长远了,不怕没八人轿你坐”。两人的对话都相当露骨,点明了欲结白头之意——只可惜事与愿违,“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此是后话。
袭人的第二次回娘家就更加隆重了,是因为袭人母亲病危,花自芳来接妹妹回家。王夫人命凤姐酌量去办。见第五十一回:
“凤姐儿答应了,回至房中,便命周瑞家的去告诉袭人原故。又吩咐周瑞家的:‘再将跟着出门的媳妇传一个,你两个人,再带两个小丫头子,跟了袭人去。外头派四个有年纪跟车的。要一辆大车,你们带着坐;要一辆小车,给丫头们坐。’周瑞家的答应了,才要去,凤姐儿又道:‘那袭人是个省事的,你告诉他说我的话:叫他穿几件颜色好衣裳,大大的包一包袱衣裳拿着,包袱也要好好的,手炉也要拿好的。临走时,叫他先来我瞧瞧。’周瑞家的答应去了。
半日,果见袭人穿戴来了,两个丫头与周瑞家的拿着手炉与衣包。凤姐儿看袭人头上戴着几枝金钗珠钏,倒华丽;又看身上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葱绿盘金彩绣绵裙,外面穿着青缎灰鼠褂。凤姐儿笑道:‘这三件衣裳都是太太的,赏了你倒是好的;但只这褂子太素了些,如今穿着也冷,你该穿一件大毛的。’袭人笑道:‘太太就只给了这灰鼠的,还有一件银鼠的。说赶年下再给大毛的,还没有得呢。’凤姐儿笑道:‘我倒有一件大毛的,我嫌风毛儿出不好了,正要改去。也罢,先给你穿去罢。等年下太太给作的时节我再作罢,只当你还我一样。’……一面说,一面只见凤姐儿命平儿将昨日那件石青刻丝八团天马皮褂子拿出来,与了袭人。又看包袱,只得一个弹墨花绫水红绸里的夹包袱,里面只包着两件半旧棉袄与皮褂。凤姐儿又命平儿把一个玉色绸里的哆罗呢的包袱拿出来,又命包上一件雪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