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后记 - 热带 - 森见登美彦 - 二次元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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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后记

记忆的作用实在令人匪夷所思。

有些事情会偶尔被唤醒,即使经过了漫长的岁月,仍然仿若发生在昨日。可其他事情却像放在了向阳处的笔记似的,很快就褪了色,立马就想不起来了。岁月就这样对我们混沌的记忆进行筛选,从而将它们转换成一段“回忆”。这就像通过编辑完成一本书一样吧。

时至今日,关于在那片南方岛屿上发生过的事情,我只能想起一些片段了。

回想在那个观测站里不停地写手记的日子,虽说已经过去了漫长的岁月,可我没想到自己竟会将其遗忘至此。不过仔细想想,我取名为“热带”的手记内容,和当时的自己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逐渐远离那时的我,《热带》也将随着岁月变换成一段“回忆”吧。可是,无论经历多么漫长的岁月,我都不会忘记那时引导着自己的魔法。

《热带》的诞生距今已有三十六年。

现在,我打算开始再次书写手记。

我在国立民族学博物馆工作已有二十个年头了。

此前我在东京的研究所待过,也在海外生活过。最终选择在关西定居是出于家庭的考量。孩子们已经独立了,现在我和妻子两人一起生活。

七月下旬的某个午后,有个杂志编辑前来我的研究室拜访。他正在做一个关于《一千零一夜》的特辑,所以想要采访我。

可是,这不是在短时间里三言两语就能说清楚的事。我粗略地讲述了自己参与的关于《一千零一夜》的共同研究的概要,还就《一千零一夜》的一些基本情况进行了说明。随着时代的衍变,《一千零一夜》吞噬了许多故事,变得越来越庞大。比如《辛巴达航海记》这种原本是作为其他书的手抄本中的内容流传下来的故事也被收录了进来。不久后,西方人发现了这部作品,使得它的成书过程变得更为复杂离奇。随着在东西方之间来回穿梭往返,故事空间日益膨胀,这就是我心中的《一千零一夜》——说到这儿,采访暂时告一段落。

“不过,还是有些令人意外。”编辑边收拾东西准备回去,边说道,“老师您是一开始就对《一千零一夜》很感兴趣吗?”

“不是的。”

这又是反复说过很多次的话。

“原本我是对语言学感兴趣。不过人生漫漫,我总是想寻求新的研究对象。就这样我研究起了《一千零一夜》,并不是一开始就把这个作为研究目标的。”

“我似乎有点明白了。”编辑表示理解后回去了。

可是,我说了谎。

我在硕士阶段确实是研究古代阿拉伯语的,进入东京的研究所担任助手后从事的是中东游牧民的研究。可在这期间,《一千零一夜》一直存在于我心中的某个角落。其原因自然是《一千零一夜》缺失的一话和我个人之间的联系,也就是《热带》的诞生。可这些我并不想说与他人,况且即便说了,别人应该也不会相信。这三十六年来,我只对一个人说出过这个“秘密”,而这个人如今也已经死了。

我重新回去工作,却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

书桌上放着一本《一千零一夜》的手抄本。这是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将《一千零一夜》翻译成法语版的马尔德吕斯的藏书,是他家族的继承人赠送的资料中的一册。古老书页的空白处有马尔德吕斯亲手写下的铅笔字笔记。

我叹了口气,眺望窗外。从这间研究室的窗户能俯瞰研究所中央的巨大中庭。虽说是中庭,可里面却没有任何草木。砂岩色的阶梯和底座交错在一起,流水淙淙的水池中贴着浅蓝色的瓷砖,这座奇特的中庭有点像埃舍尔[51]的错觉画画作。

不知为何,《热带》一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究竟是什么?

神思恍惚间,我听见远处传来一个声音。

“佐山老师,佐山老师。”

猛地抬起头,只见同一个研究室的小原站在我面前,她正眯起镜片后的双眼盯着我。小原的法语很好,协助我进行马尔德吕斯的研究已经一年了。她从刚刚开始就在喊我,脸上的表情似乎很担心。

“您哪里不舒服吗?”

“不,没有。”

“您可别吓我啊。不管我怎么叫,您都没反应。我还以为您心脏骤停了呢。”

“抱歉。”我苦笑着说,“我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沉浸在怀旧之情中了吗?”

“嗯……差不多吧。”

“我找到了一些有意思的东西,您要来看看吗?”

小原翻开了旧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这是其中一件由巴黎的马尔德吕斯旧宅保管的遗物。马尔德吕斯在翻译《一千零一夜》的时候,似乎一直把这本笔记本放在手边,里面记录了一些很有意思的笔记。这几天,小原正在调查这本笔记本。

“您看这儿。”她指着笔记本说。

只见那里写着这样一行标题:

关于缺失的一话的备忘录。

小原回去后,我一个人留在研究室里。

夜渐渐深了,四周也越发安静。

我盯着放在书桌上的报告纸,那是小原翻译的马尔德吕斯笔记本上的备忘录的内容。

读完备忘录后,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熟悉感。

它让我想起了三十六年前,我在南方岛屿上经历过的事情,也就是《热带》的内容。马尔德吕斯版本的《一千零一夜》里没有这样的故事,而且据我所知,其他的翻译版本和手抄本里也没有。马尔德吕斯是从哪里得来这个故事的呢,还是说这是他自己想出来的故事呢?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故事能让我想起《热带》也就不仅仅是巧合了。

这实在是个难解的谜题。

不行,完全搞不懂。

我离开了研究室,朝博物馆的展览区走去。

每当思考走进死胡同的时候,我都会在夜晚的博物馆里走动。

没有比空无一人的博物馆更具有魅惑力的地方了。从世界各地搜集而来的民族资料笼罩在紧急出口淡淡的灯光下,比白天给人的感觉要神秘得多。对于我所面临的问题,这些资料有时也会像德尔斐神谕[52]那样给我一些提示。我也曾和跟我一样希望获得“神谕”启示而漫步的其他研究者擦肩而过,不过那天我却没有遇见任何人。在宽广的展览区里漫步的只有我一个人,四周如海底般安静。

我边看着展览品,边心不在焉地走着。脑海中浮现出的既不是马尔德吕斯的备忘录,也不是手记《热带》,而是一九八一年到一九八二年间我还是研究生时候的情景——在住宿地的一间房间里说话的今西、在芳莲堂浏览旧物件的千夜小姐、坐在昏暗书房里的沙发上的永濑荣造先生……

事到如今,我已经没法准确地回忆起那个时候的感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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