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荣宏声之死 - 望岭路29号 - 青嫄出野 - 都市言情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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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荣宏声之死

90年代初,工厂子弟幼儿园里,孩子们都在午休。荣钰在自己的小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但是她

不敢出声,怕被阿姨骂,她躺在小床上不时地睁开眼睛,偷偷看着周围的一切。正在她数着电风扇有几扇风叶的时候,幼儿园的木门被打开了,进来的人是一个又黑又瘦的老头,他是荣利兵,荣钰的爷爷。荣利兵低声与于老师耳语了几句,于老师一下慌了神,她匆忙地跑到荣钰的小床边上,一把将她抱了起来,荣钰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于老师蹲在地上帮她穿鞋,却怎么也穿不进去,情急之下于老师一手抱着荣钰,一手拎着她那双白色带红边的健美鞋,跑到荣利兵身边,连人带鞋塞了出去。

荣钰感觉到爷爷抱着自己的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可此时困意却上来了,她趴在爷爷的肩头睡着了,荣钰是被妈妈廖红梅叫醒的,就是在那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午后,她没有了爸爸。

荣钰的爷爷奶奶和爸爸都是工厂里的职工,妈妈廖红梅是东北人,因为工作分配来到了这座中原小城,在工厂里经人介绍认识了荣钰的爸爸荣宏声。80年代末。两人结婚,90年代初,有了小荣钰。荣钰和爸爸妈妈一起住在厂里分配的职工宿舍,是东院里唯一一栋筒子楼。当时工厂的效益很好,荣钰家两代人都是双职工,家庭条件算是不错,直到这一天,所有的一切都被改变了。

荣宏声是在工厂里意外去世的,当时是工作时间,他擅离职守跑去了金属材料库房,结果被从天车上掉下来的钢板砸死。关于荣宏声跑去金属材料库房的原因,厂里众说纷纭,最多的一种说法是他和天车工小郑有染,两人在金属材料库房偷情,结果出了意外。小郑刚进场不到一年,年轻貌美,而荣宏声又矮又胖,老婆孩子都有了,在工厂里没权没势,这俩人搞破鞋,实在说不过去。

人们对于听八卦、传八卦的好奇是与生俱来的,原本没影儿的事,被添油加醋之后越传越真。大家茶余饭后有了聊天的内容,而同样在工厂工作的另外两个女人却坐不住了。

一个是荣宏声的妈妈张青莲,每天都有不同车间的人在财务科进进出出,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些奇怪的眼神。这使她坐立不安,张青莲个性好强,在会计里业务能力是数一数二的,从来没让人在背后这样嚼舌根子,如今只能强忍着丧子的痛苦。她真想追到另一个世界里去问问他的儿子,到底有没有做那些不三不四的勾当。张青莲努力压抑着心中的怒火,比从前更加客气地对待那些来报销、来领工资的同事们。

另外一个年轻的女人,就没有这么高的涵养了。廖红梅在厂子的药房工作,那天中午她刚和同事们说说笑笑地打完饭回到医务室准备一起吃饭,就看见几名男工人抬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跑了进来。几个年轻的女同志吓得扔掉了手里的饭盒,廖红梅也吓得赶紧跑进了药房。面前小窗口被猛地被拉开,一个男同事探着脑袋对她大吼,“你快去看看吧!刚刚进去的那个是你男人。”

廖红梅那会儿年纪也不过25岁,她不敢相信自己这么年轻就成了寡妇,从荣宏声被送进医务室然后转送到医院,最后下葬,廖红梅都没敢看一眼。丧事办完了,流言蜚语却依旧在传。廖红梅实在忍不住了,跑去天车车间找到小郑,上去就甩了一个大嘴巴子。

廖红梅这一巴掌确实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荣宏声的死亡没能算成工伤,厂里一分钱不赔,只给了一笔慰问金。小郑更是有嘴也说不清楚,那天中午全车间的人都知道荣宏声来找她的事,这个平时看起来憨厚老实的男人,那天午休的时候跑来打听小郑在哪儿,谁问也不说是什么事,有几个嘴坏的男同事开了几句玩笑,谁知荣宏声脸却红了。

如今荣宏声死了,他来找小郑的事成为他生命的终结,自然会被人议论,只不过就连小郑自己,也闹不清楚,这个只是在食堂吃饭时遇见过几次的男人到底来找她干什么。男人们背后议论,女人就更八卦一些,聊天时转弯抹角地想和小郑聊起这件事。小郑自己当然觉得委屈,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连个对象也没说上呢,就摊上了这档子事,她只能跑到车间主任那里去哭,跑到厂长办公室里去哭,最终厂里托关系把她调到了同系统的其他工厂。

廖红梅和荣家的这笔账,却没办法一笔勾销。廖红梅觉得自己委屈,因为张青莲的儿子行为不检点自己被戴了绿帽子,张青莲更是愤怒,她觉得儿子死得冤死得委屈,别人胡说八道也就算了,连儿媳妇也不相信自己男人。婆媳关系愈发紧张,两人都无心照顾还不知道自己没了爸爸的荣钰,只有荣利兵在两个女人在家中争执时会抱着荣钰在院子里散步。

家庭里的战争没有输赢,双方都是受害方,廖红梅将这笔账算在了女儿荣钰的头上。

过了荣宏声的头七,荣钰原本应该继续上幼儿园,于老师发完早餐却发现荣钰没有来,上午十点多的时候,廖红梅才将荣钰送来,两个人都蓬头垢面,左臂上戴着黑纱。

荣钰红着眼睛,上嘴唇贴着一块纱布。廖红梅把荣钰从自行车后座上抱了下来,荣钰头也没回直接跑进了教室。<

廖红梅看起来十分疲惫,于老师想问荣钰为什么迟到,心想应该与嘴上的纱布有关系,转念又觉得应该说几句安慰廖红梅的话,于老师正准备开口,廖红梅已经掉转了车头准备离开。

廖红梅回头对于老师说,“不好意思啊于老师,最近家里事情太多了。”

于老师安慰说“没事的,我会照顾好荣钰,你放心。”

廖红梅点点头,左脚踩在脚蹬子上,右脚踮着脚尖蹬了两下地,骑着自行车离开。她骑车的样子和从前一样,有些微胖的身材,但是腰杆挺得很直,身体稍微前倾。

荣钰回到教室,看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班里最调皮的男孩温骁阳,而荣钰鼻子下面的纱布也引起了其他小朋友的注意,有人大声喊,“老师,荣钰受伤了。”

温骁阳看到之后反而哈哈大笑起来,他边笑边说,“你们看,荣钰长胡子了,还是白胡子。“荣钰没有说话,低着头走到温骁阳旁边,于老师进来维持闹哄哄的课堂纪律,让所有小朋友都回到自己座位上去。荣钰站在温骁阳旁边看着他,温骁阳没有要让开的意思,荣钰也不说话,一屁股直接坐在了温骁阳的腿上。温骁阳也不甘示弱,双手用力一推,荣钰跪在了地上,桌子上的玩具掉了一地。

于老师走过来一只手扶起荣钰,另一只手往后拉了一下温骁阳,责备他不该打同学。温骁阳看到站起来的荣钰恶狠狠地瞪着他,鲜血浸湿了纱布,顺着嘴角流了下来,温骁阳被吓到了,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于老师抱起荣钰跑出教室,温骁阳边哭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廖红梅前脚刚进办公室换上白大褂,就听见有人在外面大喊医生,廖红梅好奇地推开小窗口的挡板往外看。没想到几天之前经历的事情再次上演,廖红梅看到于老师抱着一个女孩跑向医务室,从女孩晃动的双脚上她看到一双白色的鞋子,她认出来那是荣钰的。

廖红梅三步并两步地也跑了出去,荣钰躺在病床上,疼得直抖,但她不敢大声哭,因为嘴巴一咧,伤口会更疼,所以只能轻轻抽搐。靳大夫用镊子轻轻夹起荣钰嘴上的纱布,于老师和靳大夫同时皱了眉毛,于老师握住了荣钰的小手。

靳大夫说,“伤口很深需要缝针,你们不该自己处理的。”

于老师有苦难言,她看见廖红梅站在门口不敢进来,她盯着荣钰脚上的白色球鞋,两只小脚在白色的床单上来回搓动着。廖红梅想起荣宏声葬礼那天的早上,婆婆张青莲看到孙女荣钰的脚上穿了一双带红边的球鞋立即冲了过来,一把将荣钰拎到怀里,将两只鞋先后脱掉,扔向站在一边的廖红梅。张青莲怒斥廖红梅不懂规矩,怎么让孩子穿红色的鞋。荣钰吓得不知所措,光着脚跑到廖红梅的身边,她迫切地希望可以得到妈妈的安慰,却不料廖红梅弯下腰抡起胳膊在荣钰的后背上啪啪两巴掌。荣钰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张青莲大吼,“你打她干什么!”

廖红梅赌气说,“我买鞋去。”

张青莲更加生气,歇斯底里地喊,“都什么时

候了你还去买鞋?”

廖红梅回头看着张青莲,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就是一双破鞋嘛……”

荣钰缝完针之后在病房里输液,于老师将廖红梅拉到门口,向廖红梅解释荣钰再次受伤的原因。前一天园长还嘱咐她荣钰来上幼儿园的时候要特殊照顾一下,毕竟刚失去了爸爸。眼下的情况,别说照顾了,直接送进了医务室。

相比于老师的内疚,廖红梅的反应像荣钰根本不是她的女儿,她轻轻拍了拍于老师的肩膀安慰她,“小孩子嘛,不磕磕碰碰长不大的。”

于老师原本想了解荣钰第一次摔倒的情况,但是现在让廖红梅这么轻描淡写地一说,她反而不好意思追问。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远远超出这道疤痕带给荣钰的痛苦要多,她直到长大之后才明白,那一年,她没有了爸爸,而且爸爸也带走了她童年所有的快乐。

对于那天早上发生的事,荣钰只记得很疼,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疼。荣钰睡得正香的时候被廖红梅从被窝里拉了起来,让她动作快一点,上幼儿园要迟到了。

荣钰迷迷糊糊地在廖红梅的催促下穿好衣服,她背着书包站在门口准备穿鞋,廖红梅拎着水壶往荣钰脖子上套。“水壶!天天丢三落四!”

荣钰一抬头,门牙磕在水壶上,她用小手揉了揉嘴唇,一手将水壶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去拿在地上的小白鞋。廖红梅看见那双鞋就来气,她训斥荣钰,“谁让你穿这双的!”

廖红梅边说边伸脚踢了一下小白鞋,荣钰的手已经拿起了鞋的另一边,廖红梅这一脚自己觉得没用力,却让荣钰失去了重心,她一头栽在地上,上嘴唇撞在胸前的水壶上,号啕大哭起来。廖红梅不耐烦地拎起荣钰,“你哭什么!”她看见流着血的荣钰心情更加烦躁。

廖红梅一边用碘酒给荣钰处理伤口一边抱怨,“我真是欠你的!到幼儿园少说话,伤口长不好你就成兔子了。”荣钰听完点点头,哭也不敢张嘴了,只是小声地抽泣。

后来到了幼儿园,无论谁和荣钰说话她都不回答,只是摇头或者点头,于老师来问她是怎么摔的她也不说话。荣钰总是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嘴上的纱布,一直到拆线那天将纱布拿掉,她伸手摸了摸嘴巴,终于松了口气,还好没有变成兔子,只是那道伤疤像一条毛毛虫一样趴在那里,她很不喜欢。

荣钰受伤的事廖红梅没有告诉公公婆婆,婆婆张青莲沉浸在丧子之痛里,已经忘了孙女已经有好几个周末没有来家里吃饭了。荣宏声活着的时候,每周都会带着荣钰来家里吃饭,荣宏声的妹妹荣宏艳一家也会来。这几周荣宏艳也没来,其实哥哥刚下葬那周她照常去了,但是张青莲各种挑理,辛辛苦苦一上午做好的午饭,不是带鱼咸了就是土豆丝太辣了。荣宏艳也不敢说什么,她做饭水平确实一般,以前也总是哥哥荣宏声掌勺,她最多打打下手。

吃过饭荣宏艳去厨房洗碗,父亲荣利兵过来对她说,“你妈心里难受。”荣宏艳把手里的锅扔在水池里,两眼盯着父亲说了句,“就她难受,我不难受吗!”荣利兵眼圈儿瞬间红了,荣宏艳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她的哭声夹在流水声中,难过却无法与流水一起被冲走。

工厂里到了周末都是双休,廖红梅不上班,荣钰也不用去幼儿园。俩人待在家里,却出奇的安静。荣钰光着脚丫跑到廖红梅的床边,她以为妈妈在睡觉,安安静静地看着,廖红梅觉察到荣钰,转过身来看着她。荣钰带着委屈的口吻跟廖红梅说,“妈妈,我想找爸爸。”

廖红梅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边用手推荣钰一边对着她大吼,“你去啊,你去找他啊,都死了我才清静!”

荣钰吓得大哭起来,双手死死地抱着廖红梅,无论廖红梅怎么推她都不肯离开。

荣钰很害怕,她怕廖红梅瞪大的眼睛,大声说话时喷溅在她脸上的口水她也不敢去擦,她想找她爸爸,但她不知道去哪儿能找到爸爸,她只能站在原地,看着眼前的女人发疯。

廖红梅是个急性子,生活里有一点儿不顺心的地方就会发脾气,荣宏声从来不跟她着急,总是笑嘻嘻地一言不发,任凭廖红梅数落,这种架吵起来最难受,廖红梅总是以一句真是对牛弹琴结尾。唯独廖红梅吵荣钰的时候,荣宏声才会替女儿说好话,把她抱在怀里。

在这间阴暗的屋子里,荣钰的哭声混着廖红梅的谩骂声,可爸爸怎么就听不见呢……

廖红梅骂累了,荣钰还在哭,廖红梅不耐烦地指着荣钰说,“别哭了,吵死了。”

荣钰便不敢出声,哭泣慢慢变成了啜泣,一个人跑到桌前坐着,小小的身体依然时不时地抖动一下。桌子上一个红色的布包吸引了荣钰的注意,上面绣了一朵很好看的梅花,荣钰拿起布包用小手打开上面的纽扣,从里面拿出一个卫生巾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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