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水云宫昭昭兮未央
第66章水云宫昭昭兮未央
六十五、水云宫昭昭兮未央
“杀父弑君?”时倾尘低声重复了一遍,鸦羽似的眼睫凝着些许寒芒,瞳孔里那点温润的琥珀色寸寸瓦解,他哂笑一声,忽地擡手扼住李元彻的喉颈。
“这些话,是谁同你说的?”
李元彻梗着脖子,血水沿着凸起的青筋跳动,声音从中折成两半。
“难道……不是么……”
不是么?
当然不是。
时倾尘遽然松开了手,铁链乍响,喘声迸裂,他打量着李元彻,毫不掩饰眼底的轻蔑与嘲讽,“你在狱中待了这么久,居然还能苟活至今,你们李家的人,都这么没有骨气么?”
字句锻作刀子。
剜彻血肉之躯。
李元彻冷汗涔涔,受刑时泼在他身上的盐水裹着汗珠,顺着发梢,淌落皮开肉绽的伤口,顷刻间,剧痛窜向四肢百骸,几乎叫人难以承受,他下意识咬住齿关,气息从喉腔里挤出来,淬着血,“时倾尘,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留着我这条性命,不就是存心想要折辱我么?”
“嗤。”时倾尘拭了拭手,复擡眸时,陡然添了凛冽,“我留你性命,并非是不想杀你,只因为,你不该死在我的手里,你的命,合该由她来了结。”
“她……”李元彻闻言,死寂的脸上闪过一丝异样的神采,“她在哪儿?”
“想见她?”
“想!”
时倾尘缓声一笑,不疾不徐地开口,“好啊,我可以成全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一件事。”
李元彻左眼半眯,“什么事?”
*
水云宫。
雪粒子簌簌地扑落朱红宫墙,人影恍惚,一步步,踏碎埙声朵朵。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时倾尘在门外默立,黑色的影子落于纯白的雪地,扑就深邃而又分明的盐砾,直到埙声渐息,他方迈入大殿,当中,立着个玄袍金冕的人,形容俊美,脸廓轩朗。
十余年了,时倾尘太久太久没有见过他的真容,一时竟有些不敢认。
那人听见动静,回过身来,瞧见是他,不觉欣喜唤道,“天澜?你怎么来了?”
时倾尘没有作声,他上上下下端详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男子,半晌,拱手一礼。
“恭喜殿下隐忍多年,今日,终于得偿所愿,大业既成。”
李元芳笑容灿烂,大步迎了出来。
“哈哈哈,多亏了你啊天澜。”
时倾尘稍一侧身,避开了他。
“殿下,我是来找你辞行的。”
李元芳愣了一下。
“辞行?辞什么行?你要走?”
时倾尘撩开随风倾曳的白幡,缓步踱到大殿的另一侧,此刻阳光正好,“咚——咚——”,昼时钟声传来,响彻叠叠朱墙,他踩在光影重叠的金砖之上,声音掺杂着滚滚碎雪,有些冷。
“我并非这皇城中人,在这里蹉跎良久,不过是为了些未了的心愿,如今,失地已收,江山亦固,我也该走了,相信他日殿下登临大宝,自有贤臣良将辅弼左右,届时,殿下只消记得,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有一个不知名的人,为殿下举杯遥祝,足矣。”
李元芳疾步上前。
“天澜,你这是什么话,我能夺得这个江山,全仗你倾力扶持,你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时倾尘轻轻一笑。
“元芳,这个世界上,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的道理,我固然助了你一臂之力,但你能走到今天,也是你自己隐忍蛰伏,布局多年的结果,你要谢的,从来只有你自己一人而已。”
李元芳急了,“天澜,你我相交岳麓书院,至今已逾十年,你知晓我的野心,我亦知晓你的抱负,你我君臣协力,还怕没有我们大征逐鹿群雄,一统天下的日子吗?”
时倾尘眉山清远,眸光淡漠,“元芳,天下霸业,从来都非我所愿,我求的,不过是她一个人的平安喜乐,如今,她既安好,我亦无所挂碍,这锦绣河山,便交由你来守护罢。”
“一个女人,怎么值得你如此这般?天澜,你究竟是不愿留下助我,还是故意寻了这样一个借口推脱?我不信,在你心中,江山社稷竟还不如一个女子重要!”
“确实,不如一个女子重要。”
时倾尘沉默了下,方才在狱中,李元彻按照他的要求,写了一封同他记忆里一模一样的信函,其中的“敏”之一字,同样略去了中间一横,这就说明,时倾尘的记忆并没有出错,上一世,他也是收到了这样一封书信才决定率军驰援南疆的。
鲜有人知。
李元芳生母名讳中亦有一个“敏”字。
这世上会有巧合吗,时倾尘不知道。
李元彻写完此信,就咬舌自尽了,他说,他也想再见沈衔月最后一面,可是他瞧着自己遍体狼狈,终于还是作罢了,他托时倾尘转告,即便她如何恨他,他也的的确确,真真切切地爱她,他不认为自己有错,如果一定要说有错,他错的,不过是没有赢得她的心罢了。
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李元彻并不是这样的,他至死都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错,恰如上一世,他临死时所说的那席话,“你以为你赢了吗,长安坊巷纵横,经纬明灭,皇城笙歌舞醉,繁花枯骨,这一盘棋里,人命惶惶不过草芥,你我,皆是棋子,你以为你得到的是江山吗,哈哈哈,你得到的不过是一个百鬼齐哀的残局罢了,我死了,也便解脱了,可你呢,你不能死,你要活着,长长久久地活着,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活着,比死折磨多了。”
时倾尘就这么看着李元彻死在自己的眼前,他并没有感受到大仇得报的快感,死,终究是太轻易的事情了,所谓上刀山,下油锅,不过是统治者为了教化世人编出来的鬼把戏罢了,究竟有没有,谁去过?谁知道?如果地狱是地狱,这空荡荡的人间又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