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又止日常很少召开大规模会议,祁抑扬是信息时代里成长起来的新一代,信奉用电子数据沟通的效率高过面对面对话。只是公司上市之后有些规矩不得不遵从,股东大会的通知早已在交易所挂网,真正开会这天虽然多数股东只用电话拨入,但公司管理层也免不了要实地做做样子。
今年股东会没有要讨论的提案,全年度的财报虽然还要至少再等两个月才能正式刊出,但内部人士看管理账已经提前知晓今年祁总又赚得盆满钵满,电话线上也没有人提问,最大的机构投资人和祁家有老交情,随口只夸赞一句毫不担心今年的业绩。
会议室里多多少少还是坐着二十个人,大家都不需要发言,低头专心刷新邮箱或者看助理打印好的待审批资料,稍微分神听祁抑扬用客套话回应投资人。
祁抑扬左脸下颌的细小伤口大家一来就注意到了。伤口不深,看起来细长,从结痂程度看形成时间应该早于三天前。
成年人对于脸颊和脖颈这种敏感部分的细碎伤口都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加之大家都知道祁抑扬已经婚配,也就更不难猜这伤口的出处。男人之间难免偶尔开黄腔讨论床上那档子事,换了财务总监或者工程师脸上出现这样的伤口早就被打趣,但祁抑扬的另一半毕竟是男性,这种组合虽然大家能够理解尊重,但总觉得不好随便玩笑。
伤口的确是出自床上,倒不是来自那个祁抑扬至今回想都觉得过分艳丽的晚上。那个晚上的确十分尽兴,而且谈少宗默默地停止了分居生活,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在八点前就到家。祁抑扬没有再多问谈少宗为何突然转变态度,第三天早上又换他主动,本来两个人都已经洗漱好穿好衣服,稀里糊涂滚回床上去,没留意的时候谈少宗松松垮垮的领带上挂着的领带夹边缘擦到他的下颌。
贴创可贴反而显得欲盖弥彰,祁抑扬就由它去,伤口再小结痂的时候也有点发痒,比如此刻,一边照着投资者关系部门写好的词宣布今年度股东大会结束,一边用左手食指压了压伤口。手碰到伤口不过五秒又放下,想到今早在洗漱台前谈少宗检查他伤口时特地叮嘱他不要乱抠乱碰,万一留疤就不好了。
这场形式大于实质的会议结束后,研发部门的几个负责人又留下来跟他开了个短会。不知道是不是他上那档节目的宣传效果好,上一期新产品推出后的销量极佳,开卖不到两个月,公司内部已经开始讨论产品迭代。
祁抑扬更喜欢开这种会,比起应付投资人、律师和银行家,他更愿意花时间看代码。和现在的小朋友比起来他接触编程不算早,初中一年级,那时候的主流还是javascript,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有兴趣,对着黑底电脑看着一串又一串白色字符,比讨论股权结构和经营管理更让他兴奋。
后来出国,读相关的专业,大三开始和同学从工作室做起创业,他没过过在车库写代码的苦日子,工作室成立之初就用的祁家在曼哈顿的房产,落地窗外正对中央公园。
公司规模越做越大,真正的产品开发已经不再用他费心。祁抑扬发现自己试图挣脱过,不学商科就是试图挣脱的尝试,但最终还是走到和父亲一样的道路上,穿西装衬衫而不是印着公司logo的短袖,与投资人见面的时间比对着电脑的时间还长。尽管不喜欢,但他还是能做好商人,算计人心并不比编写机器语言复杂,父亲心脏手术后有意要开始把家里的产业托付给他,祁抑扬接受了。
祁抑扬不钻牛角尖,他理解社会有分工,人也有自己的命数,祁氏之外他有自己的又止,已经胜过圈子里的同龄人。谈少宗那样的人可以做不着调的摄影师,而他也许注定是无聊又世俗的企业家,做企业家没有不好,谈少宗他们那种造梦的人就需要有钱投广告的人在背后托底。
两个会议开了一上午,会议室里人走完之后他在走廊上被贺子骏拦住。贺子骏是他的本科师弟,也是他最看好的后辈,因此当决定要做lab的时候,他直接点名贺子骏做负责人。
贺子骏问他:“第一批公开征集的五个项目都快完成了,市场部门说要等你决定做不做第二批,你怎么想的?”
祁抑扬反问:“第六个呢?”
“也快好了,测试版其实已经没什么大问题,你现在想去看吗?”
祁抑扬低着头,好像认真在思考,片刻之后回答他:“再等等。”
又止当年刊发新闻征集五个项目,只有祁抑扬和贺子骏团队的几个人知道其实还有第六个。贺子骏虽然聪明有分寸不过问老板私事,但也自己猜过公开招募的前五个恐怕只是为了给这第六个打掩护。
祁抑扬回到办公室,楚助理立刻站起来汇报有人在里间等他。楚助理很少这样不直接说来访人士名字,祁抑扬问他:“我家里人?”
“是谈先生,”楚助理回答,像是知道自己的话会让祁抑扬误解,又补充道:“不是那个谈先生,是谈先生的父亲。”
祁抑扬的这桩婚事的确很为难他的助理,谈少宗不能被称为夫人或者太太,谈康也无法用合适的称呼指代。
祁抑扬推开门,谈康果然等在里面,见到他来起身堆着笑脸同他打了个招呼。祁抑扬察觉不到谈康的来意,礼貌问候之后只好沉默着看他到底要出什么牌。
谈康先夸赞祁抑扬办公室的装潢,明显是刻意在找话题,看到桌上的台灯时又生硬地把话题转到谈少宗身上,说少宗自小就怕黑,小时候他妈妈带他去医院检查,说夜盲要补充β胡萝卜素,小孩子根本不懂,对医生大喊他不爱吃胡萝卜。
祁抑扬读出来谈康要打温情牌,但还是不知道他提前这些旧事的目的为何。谈康仿佛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当中,继续往下回忆,大多数是谈少宗小学毕业之前的事情,末了对着祁抑扬感叹一句,我是真的对少宗和他妈妈有愧,只是这辈子恐怕到死也无法偿还。
谈康和谈少宗母亲的事情,祁抑扬只听到过一些零碎片段。大人们到底觉得这种事情是不体面的,谈论起来也尽量避开小辈,在学校或者聚会上谈少馨和谈少蕊偶尔会提起,但因为主观色彩太过强烈又令人觉得不可完全采信。但祁抑扬拼拼凑凑大致能推断出剧情梗概,一个对于突然发家致富的男人来讲并不算罕见的故事。
方云丽认识谈康的时候将将二十岁,全然不知眼前这个衣着精良谈吐文雅的男人刚刚迎来大女儿的出生,只以为自己遇上贵人。彼时谈康的服装厂在岳父的帮助下初见规模,手头资金流入流出成倍增长,方云丽不过是火锅店最最普通的啤酒妹,谈康心动也不过是因为对方年轻姣好的面容。
他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处理好两个家庭,对待方云丽,除了不能许诺婚姻,谈康自问已经算十分慷慨。
后来方云丽意外怀孕,谈康平时措施做得十分周全,哪怕女孩子厚着脸皮暗示过几次想生下他的孩子,谈康也尽力把持自己,没料到到底有意外。他那时候是真的喜欢方云丽,知道对方已经怀孕三个月,并没有开口要打掉孩子,方云丽追问他什么时候可以结婚,孩子出生要办准生证,结婚她本来不着急,但现在的情况总容不得一拖再拖。谈康消失三天,某个晚上再出现,讲话还是方云丽钦慕的那套温文尔雅,他牵着方云丽的手放到自己膝盖上,说,云云,我一直以为你知道我已婚。
谈康喜欢的是方云丽的年轻、漂亮以及听话,和家中那位背景了得的太太不同,他在方云丽面前有明显的优越感,他是这段关系的绝对掌控者。但是在知道他是别人的丈夫后方云丽却崩溃了,情绪上时空倒不是最紧要,谈康尚能耐心劝哄,但因为方云丽闹,谈康的岳父很快知道了这件事。
自从生意获得成功,每一次和岳父见面都让谈康觉得屈辱,这一次尤甚。岳父在他面前总是盛气凌人,哪怕当年是他那金贵的女儿主动追的谈康,哪怕谈康的身家自结婚后已经接连翻番。岳父并没有费口舌指责谈康对自己的女儿不忠,似乎他并不太计较女儿的婚姻是否幸福,他集中于嗤笑谈康无能,出轨在雄性世界不是罕事,要有出轨的心思就应该懂得怎么驯服女人,谈康竟然管不好一个出来卖的女人。
可能是被“出来卖”三个字激怒,方云丽绝对不像岳父说的那样不堪,家庭算不上富裕,但也不致贫穷,火锅店打工只是因为懂事想要补贴家用,谈康在听到这句话后一下子就站了起来,由上而下俯视着坐在对面的岳父。
要说什么其实是没想好的,甚至站起来的那一秒已经后悔,现阶段还不到能和岳父翻脸的时候。岳父看出来他的退缩迟疑,眼神里尽是轻蔑。
在这个尴尬的时刻谈太太推门冲进了父亲的办公室。她那时候刚刚生下二女儿,月子期间按理应该减少下床走动。她打破这片沉默,质问自己的父亲为什么要这么做。到了这个时刻她维护的仍然是自己的丈夫,谈康出轨的事情她其实早已知情,只是忍着从未道破。
做父亲这下子噤声了,打量着眼前这对夫妻,内心只余叹息。自己的女儿就找了这样一个窝囊废并且这样执迷不悟,是她自己的不幸,他除了为她留下丰厚遗产,无法再为她自己的愚蠢选择付更多账单。
谈康对待两个女人的态度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转变的。此前对待方云丽只有百分百的爱,甚至真的想过都怪相逢恨晚,如果早一点遇见,如果他还没有尝过走捷径获取荣华富贵的快乐,他们会组建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康之家,以往他对明媒正娶的太太几乎毫无感情,一开始就知道对方的心意,也想过回应,却始终无法动情。
而这天之后一切都不一样了,也许是因为在他为方云丽闹出来的事而软弱的那一刻谈太太适时出现了,哪怕谈太太脸上还带着浮肿,谈康却又找到一处避难所。
方云丽是他的上一个避难所,在他为妻子家的背景和她家人的轻视而烦闷的时候,方云丽及时出现,令他体会到真正的、自由的爱情,而当有一天方云丽也掺和进鸡毛蒜皮的日常中逼他许诺婚姻,太太所代表的稳定、富足的正途却又显得更诱人。而且他想,谈太太是真的爱他,即使到这个份上,也还是无条件在容忍。
谈康跳过中间这些更为隐私的片段,又对祁抑扬补充说:“我其实埋怨过少宗,如果不是他妈妈意外怀上了他,兴许我和云云也不必面对之后的龃龉。云云怀孕之前我们一直非常好,之后也有过好的时候,但总归是不一样了。”
祁抑扬因为这番话里的虚伪卑鄙紧皱着眉头,他对谈康的鄙夷已经很难掩饰。他不喜欢在办公室和人商讨家事,哪怕是谈少宗来也觉得不快。眼下对着谈康耐心其实已经耗尽,但又碍于对方终归是长辈而不好直接发作。
谈康继续自顾自喃喃道:“其实我知道不怪他,不是他,早晚也会有别的孩子,云云也无辜,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祁抑扬没接话,知道谈康恐怕还有话在后头。谈康终于从回忆里抽身,笑起来对祁抑扬说:“所以我真的很感谢你,我知道你对少宗有真心,少宗那孩子迟钝,青春期也没什么人教育他,我不好出面,我太太不管他我也是知道的,自己就那么长大了,好在他运气好遇见你。”
祁抑扬虽然自问坦荡磊落,但心事被长辈讲出来还是显得不妥与尴尬。他开始在心中揣测谈康今天来的用意,这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祁抑扬几乎要猜他刚刚检测出绝症。
谈康细心观察祁抑扬的脸色,自知之前的铺垫已经到位,换上惯常那副市侩精明的笑,问祁抑扬:“之前少宗回家来他姐姐跟他提起过,孩子们都大了,往后我不在了只有他们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总不好一辈子记仇,他姐夫的装修公司想要竞标祁氏新大楼的装修,第一轮准备不妥,但资质水平肯定是没问题的,他们的方案修改稿已经做好,少宗应该有跟你提过吧?”
祁抑扬听到自己提问,一句话说得很慢,声音里充满了软弱犹疑:“谈少宗跟我提什么?”
谈康表现得很意外,或者说演得很意外:“他还没跟你说吗?也是,他其实像他妈妈,面皮薄,对着在意的人总是不好意思。不过既然他答应了他姐姐会帮这个忙,现在第二轮竞标又快开始,再拖下去恐怕不好。”
祁抑扬自小就被教导成大事的人要做到喜怒不形于色,尤其在谈判桌上,切忌让对手看出来你的心思。他一贯践行得很好,公司做境外上市的时候投行的人说没见过在定价会议上这么气定神闲的创始人,开玩笑他也许是对着电脑的时间太长,对着人也练就一身机器表情。
但此刻他并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脸色不好看是肯定的,谈康的话越往后讲他脸色越阴沉。谈康很适时地打住了,最关键的部分已经讲完,只用静待祁抑扬的反应。
祁抑扬在发蒙,既没有震怒也没有失望,他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一直想不明白谈少宗那个晚上突如其来的示好与热情从何而来,现在终于有了答案,一个合理的答案,早该想到的,寻常事件不会让谈少宗突然转性。
谈康对他的反应很满意,祁抑扬和他的太太以及岳父一样,仅是他们的存在本身就令谈康觉得屈辱,谈康十分乐见他们失意,他一辈子大半时间都在跟这些出身比自己优越的人周旋,因此也很懂这类人软肋命门,他插话道:“一家人扯到利益的确是不太好,我能理解少宗一直拖着不跟你提,估计想过很多次要怎么开口,他应该也很为难,你不要怪他。”
祁抑扬想到了,其实谈少宗并不是完全没有提过,他记得那个晚上谈少宗说过的话,他本来以为谈少宗只是吃味,因为遇到了丛洋而不痛快,他想过谈少宗是出于胜负欲、出于不愿意自己的所有物被他人觊觎所以才来讨好,他说服自己不去介意,想要占有也是一种情感。